早晨聽音樂
【陳德政專欄|B面第2首】當海闊天空,迎接光輝歲月
作者:陳德政 / 2014-10-07 瀏覽次數(6896)
我曾經是一名吉他手。
技術普普通通,姿勢不太俐落的那種。高二那年我在社內擔任教學的職務,將課業拋在一旁,每天發憤練琴。雖然抓歌時也會怨嘆自己的相對音感,羨慕別人的絕對音感,然而勤能補拙,苦練能克服一切,當時的我是這樣認為。
直到進大學,碰到吉他技巧更厲害的人,才深深體悟到玩音樂最需要的還是天分。
高中的時候我有個四人樂團,我們試著寫歌、創作,聽來聽去卻不滿意,便決定翻唱現成曲目,只為了上台。
就為了上台,出那一點小鋒頭,我們什麼都願意做。吉他社內各門派放下成見,放學後輪流在校門口發傳單,到處張貼海報。海報是社員用 Windows 95 內建的繪圖軟體所繪製,圖案少不了電吉他、骷髏頭與十字架,這三位一體、神聖不可分離的物件(不用說,那社員玩的是重金屬)。
或看在區區幾百塊錢的面子上,厚著臉皮走入學校方圓一公里內的每一間眼鏡行、影印店、泡沫紅茶館,從書包拿出寒酸的活動企畫書,低聲下氣地拉贊助。
只為了辦場像樣的發表會,上台唱幾首歌。
南一中吉他社社辦位在校園邊疆,旁邊蓋了灰色的垃圾回收場,牆邊堆著廢棄課桌椅與工友的舊工具,宛如一處不受學校當局管轄的化外之地。翻牆出去,即是喧鬧的東寧路,離「外面的世界」很近,是每天午休空檔我們團練時,心生的感覺。漸漸地,我們知曉校方將吉他社安排在這麼偏遠地方的用意了──當我們發洩過剩精力似的亂敲樂器時,才不會打擾到其他同學的作息。
我們隔壁是國樂社社辦,猜想這樣的安排源自相同的道理。可想而知,兩社相處得並不融洽,我們暗地揶揄他們太老派,他們調侃我們只想搞怪。每週六下午的社團活動時間當兩社同時在禮堂後方團練,總想用己方的音量壓過彼方,那是雄性物種對同類的示威,爭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
遇上這種時刻,吉他社的另類掛、民謠掛、金屬掛會團結起來,槍口一致對外。即便平常私下另類掛總嫌民謠掛太軟,民謠掛則嫌金屬掛太吵,金屬掛又嫌另類掛太裝模作樣等等,食物鏈般無限循環下去。
我所屬的樂團翻唱的主要是時下流行的西洋音樂,也不算真的太另類:Michael Learns To Rock(搖滾麥克)、Gin Blossoms(野薑花)、Collective Soul(聚合的靈魂)、Green Day(年輕歲月)。偶爾也參雜些台港兩地的組合,如伍佰、陳昇、王菲和 Beyond。
除了彈節奏吉他,我在團裡也擔任主唱,歌聲四平八穩,不會炒熱氣氛的那種。唱英文歌我還行,將重要單字的發音搞清楚就算穩當,反倒是翻唱台港藝人各會遭遇挑戰:伍佰的〈秋風夜雨〉(來自《枉費青春》那張經典現場)與陳昇的〈鼓聲若響〉,我得先把台語歌詞記牢;王菲的〈夢中人〉男生唱起來彆扭,便請南女中的同學來當女主音,團內幾個哥兒們也很不意外地因她爭風吃醋。
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高中男女分校真是極不人道的舉措。
至於 Beyond,粵語我一竅不通,倘若早生幾年,也許就唱不到他們的歌。所幸1990 年他們來台發展,將原先的粵語歌重新填上國語詞,一舉攻入台灣市場,由《大地》那張專輯開始,其中收錄了一首〈九十年代的憂傷〉:
千年抑壓 恆久不息的悲哀
我們又可做什麼
悠悠的陽光 照遍繁榮都市角落
可我卻感到是滿心的冷漠
年輕的一代 已經活到別的天空下
90 年代才剛開始,究竟有啥好憂傷的呢?是否太杞人憂天了?據國中的我推斷,這首歌影射的可能是前一年在天安門廣場上發生的事情,如 Beyond 後來另一首蕩氣回腸的名曲〈長城〉。這是有風骨的搖滾樂團共享的特質:說真話。
但我初識 Beyond,並非藉由《大地》,時間點要更往前推,推回 80 年代,我小學階段。那幾年間,人在香港的表哥每年夏天都會回台南的阿嬤家過暑假,我們是一起洗澡、同穿一條運動短褲長大的兒時玩伴,他自然成為我接觸香港流行文化的啟蒙之窗。
我們一起追星、討論,都沒有錯過:電影的《開心鬼》系列、《暫時停止呼吸》、《英雄本色》、《摩登如來神掌》、《倩女幽魂》、《逃學威龍》,及成龍每年都在春節前推出的新片;音樂的四大天王、林憶蓮、葉蒨文、梅艷芳、梁朝偉等等。是的,我最早認識梁朝偉他的身分是歌手,1993 年他在台灣出版國語專輯《一天一點愛戀》,電影《重慶森林》是隔年的事。
我這一代完整經歷過香港文化最輝煌的時期,只要港星渡海來台,不論實力如何,都會享有一圈光環。80 年代與 90 之初,台灣仍屬草莽,各行各業正待琢磨,而香港的產業已趨完善精緻,比起我們要更進步,或者「更接近西方」,這是那圈港星光環的理由所在。
我和表哥到速食店點餐前,甚至會照著《摩登如來神掌》的台詞向櫃枱的工讀生唸道:「大俠愛吃漢堡包,純正牛肉吃得飽,香港市民添口福,吃過就是乖寶寶。」
好像連漢堡這個東西,香港的都要比我們好吃許多。
Beyond 當然也是表哥引薦給我,他用港式發音將團名唸做「逼央」,我則唸成「比樣」。翻著他從香港帶來的錄音帶內頁,我起先以為這是黃家三兄弟加上鼓手葉世榮的組合,後來才曉得黃貫中與黃家駒、黃家強兄弟並無血緣關係。
1991 年我上國中,Beyond 在台出版第二張專輯《光輝歲月》,隔年離開所屬廠牌新藝寶,加盟如日中天的滾石唱片,帶來第三張國語大碟《信念》。接著 1993 年 6 月,傳來黃家駒的死訊,三十一年的光燦人生如流星劃過,只比Jeff Buckley 多活了一歲。
當年是 Beyond 成軍十週年,遭逢噩耗,原先的慶祝活動多數喊停。9 月,滾石以家駒生前最後參與的粵語專輯《樂與怒》裡的歌曲,集結成第四張國語大碟《海闊天空》,封面上緣寫了一行字:「不管世事變化多快,在音樂的世界裡,一切海闊天空。」
1994 年夏天,Beyond 復出樂壇,以三人隊伍的姿態推出最新創作《Paradise》,除了懷念家駒,也隱隱悼念了幾個月前剛過世的 Nirvana 主唱 Kurt Cobain。然後是艾敬高唱的那個 1997,香港回歸了,表哥舉家移民加拿大,我們童年的那本小書,就此闔上最後一頁,港星的光環也漸漸式微。
這幾年我到過香港幾次,社會氣氛不太安穩,似乎很煩、很躁,常聽當地的朋友說出抱怨的語句。走在街頭,撞見的是一張張急切的臉、一個個緊鎖的眉心,在過擠而難於人居的市街裡揮汗,歎息著。不太容易看見單純的笑容,那笑的背後,彷彿都藏有什麼難言的心思。
這樣鬱積的能量,終於在今年 9 月爆發,時至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此刻,仍在擴散,尋找可能的出路。Beyond 的音樂已離開我的生命現場許久,這陣子,那些音符與吶喊突然又灼熱起來,將我推回近二十年前的吉他社社辦,幾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午休時窩在裡面,團練著〈光輝歲月〉:
一生要走多遠的路程 經過多少年 才能走到終點
夢想需要多少的時間 多少血和淚 才能慢慢實現
Beyond 不僅反應出那個時代的香港精神,也唱出每一代青年對自由的共同呼喊。
台港兩地的命運曾經平行、曾經交會,今年都經歷深層的波動。龐克教母 Patti Smith 曾說:「I believe that this planet hasn't seen its Golden Age.」
要相信,光輝歲月仍等在前面,只要狂亂的風雨中,雙手仍高舉著那把傘。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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