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一陣喧鬧，睜開眼睛，船艙內的人大多不見了，只剩三兩個仍癱臥在椅子上熟睡的身影，望出模糊的窗外，天亮了，出現陸地的影子。我起身走到外頭，狹小的走道幾被佔滿，人人手搭欄杆，翹首張望，迎著風，望向海面。
海水像是電影布幕，彷彿未曾移動，岸上的建築卻陸續自其上閃現：船塢、手臂般高高舉起的吊架、灰色的軍艦、飄揚的旗幟、城牆與巨大的防禦塔樓、教堂與叫拜塔尖頂、港口邊海關的水泥平房，一一映現眼前，經過了徹夜的航行，大船駛進北賽普勒斯的土地。
等待啟航／土耳其．梅爾辛(Mersin)（圖/張子午）
人們專注的看著岸邊的景觀，眼神中有些急促、有些憂慮、有些興奮，這是搭船穿越海洋，到達另一片陸地特有的神情，是坐著火車、巴士或飛機，所不會有的。在茫茫大海中，目光終於找著了陸地，喚起旅行最原始的感受，一種濕潤的期盼。
許許多多的身體擠滿走道，但臉孔均一致向外，望向隔著一道海水的岸上，掩藏不住想趕緊上岸的渴望。大部分的臉孔滿面風霜，微禿的頭、粗大的手、邋遢的衣著、嘴唇上方一道濃密鬍髭。也有臉上沒有鬍髭的男人，較年輕、高壯，頭髮剃得乾淨，露出渾圓的後腦勺，望向岸邊的眼神多了幾分凌厲，不曾正眼瞧我一眼。他們全身著迷彩服，綁腿與皮靴嚴嚴實實的捆緊腳踝，或許是休假結束，或許是剛被派來，他們是即將駐紮北賽普勒斯的土耳其軍人。
望向陸地的目光／北賽普勒斯．法馬古斯塔（圖/張子午）
是否每一道望向島嶼的目光，都是一樣的濕潤與渴望？希臘、波斯、拜占廷、威尼斯、鄂圖曼、英國……每一次透過海洋而來的發現、征服、到訪，都像是擅闖。孤懸在海上的島嶼，不屬於任何人，只是因為命運般的歷史，輪流控制在不同掌權者手上。
深入賽普勒斯
站在第二大城法馬古斯塔（Famagusta）的豔陽下，被圍牆包圍著的老城區裡少有樹蔭，無比安靜。六月中毒辣的陽光毫無遮蔽灑下，刺得我頭昏腦脹。越走進去，越來越多廢墟，安靜、無保留的展現它們的殘破，幾乎到了一種輝煌的地步。最完整的一座，瘦長的結構像是動物的脊骨，撐起整座建築，高高指向天際，典型的歌德式大教堂。
左側還留有當年受到砲彈轟炸的破損痕跡，在缺角的旁邊，彷彿為了要彌補那殘缺與斷裂，立了一座錐狀的叫拜塔，在整體的平衡與對稱中，突兀的成了最高的一根尖塔，穿刺進藍天中，理直氣壯的錯置，大教堂變成清真寺。
夕陽剪影／北賽普勒斯．法馬古斯塔（圖/張子午）
趁著黃昏還未完全消逝之際，爬上老城區一側的城牆。牆與長滿雜草的土坡合成一體，異常寬闊，像在爬一座小山，上到上頭，有一座廢棄的崗哨，下頭空寂的馬路旁，鐵絲網圍籬裡頭是一些低矮的水泥平房，應該是軍營，教堂的廢墟間或分散在其中。在這座被厚實城牆包圍的老城裡，我已漸漸分不出教堂廢墟、軍營、民宅的差別，它們都在這寂然、無人的下午，發散出一股神奇的氣息，彷彿所有的人都已從城中撤退，留下來不及帶走的一切，在夕陽下發出蜂蜜的顏色。
走到城牆另一端，可以看到海及港口，船隻的桅杆交雜在地平線的另一端。暮色開始像水彩顏料般渲染開：粉紅、粉橘、鵝黃，在與淡藍的交界處，是一抹灰白。旗桿上的旗幟依然高掛，共有兩面，一面是紅底白色星月的土耳其國旗，一面是白底紅色星月的北賽普勒斯旗幟，像是兩個互補的好兄弟，一模一樣的造型，互換彼此的顏色，隨風飄盪。
旗桿下是一座紀念墓園，白色大理石棺木上印著主人的相片，男人大都在嘴唇上方留著一撮小鬍子，像是幾個小時前跟我同船一道來此的乘客。照片下方刻著墓主人的姓名及生卒年。生年不盡相同，卒年除了少數落在1964，絕大多數都是同一個年份：1974。
從城牆上再看一眼底下的法馬古斯塔，夕陽從西邊沉下，落在清真寺後面，蜂蜜的顏色褪去，只剩一片的剪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墓碑，四周發散金光。
張子午
生於台北。在力有所逮時，希望以自己的身心，紀錄下世界的真實與差異。2007年獨自以自行車橫貫歐亞大陸，從中國出發，一路向西，抵達陸地的盡頭葡萄牙。2009年帶著同一台自行車穿越中東，旅程結束於埃及開羅。曾獲第三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評審團特別獎、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行政院客委會98年度築夢計畫。 著有《直到路的盡頭》，同名部落格不定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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