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億偉提供)
「有次媽吵得兇,我爸說那就離婚吧,我媽則激動回應:『這就是要我去死!』」「卷一.女命」
問一:你透過記憶,以及阿姨訴說的畫面,慢慢勾勒出母親從幼年到少女時代乃至踏入嫁為人婦後的人生片段。請問,在你收集資料、撰寫《努力工作》的過程中是否問過父親,他對自己的妻,你的母親,有哪些難忘的記憶和想法?
答一:當然,我也問過我父親關於我母親的片段,他們的婚姻有安穩,也有衝突。我父親回想起我母親,也說了一些他們彼此磨合與學習相處的點點滴滴。其實他們兩人基本上的個性是比較烈與堅持的人,但是因為現實因素,我母親外顯了這樣的性格,我父親則學習調適自己,去經營一個家庭。母親生病之後,我父親的確花了很多心力和時間去照顧我母親,每當我母親比較激動時,我父親則習於沉默,去平撫我母親的情緒。我父親曾說過對於婚姻關係,也會有不知道如何經營的時候,一直慢慢學習調整。
「接下來,水牛就要往前走,第一、二回先將中間的土堆耙開,第三回,園主調整位置,將犛具底部調整更深,並挖撥兩側,藉此翻出內裡蕃薯……」(撿蕃薯)
問二:當你寫這本書時,覺得最難寫的部分是哪一段?是試著去拼湊、揣想母親的想法?還是彙整出各種勞動工作的進行過程(像是撿子彈、蕃薯、採黃麻、摸蛤仔的描繪)?
答二:我覺得最難寫的有幾個部分,第一個是去追溯母親的工作歷程,由於我母親已經過世了,我只能從我阿姨和我爸爸的回憶和印象,和我跟她相處的這幾十年的光陰去縫補這一大片的空白。的確,拼湊與揣想,在某個程度上都讓我覺得遺憾,畢竟這些都是猜想,或是帶著別人的解讀和眼光去詮釋她所經歷的事情,我沒有辦法知道當時的她是怎麼看待這些事情,又是抱持甚麼態度,去面對她所經歷的。知道這些,或許才能讓我更深入體會到,婚前婚後,少女少婦母親,這些時間和不同角色的轉換間,她的心裡的感受,對自己的想法,到底如何改變、改變了多少。
這本書我想記錄的除了他們的生活,還有這些工作的細節本身,而我父母親一輩的工作其實是有一定專業程度的,像我父親在解釋土水工程的過程中,便會帶我實地踏查,去嘉義的鄉下拍那些舊房子,並且拿出土水工程的器具,當場示範解釋怎麼用這個工具,我一邊聽一邊記錄,如果不懂就再請他重複一次,同時把這些動作轉化成文字。因為這樣鉅細靡遺的詢問,我也更理解我父母親一輩,不單單只是他們做了甚麼,而是他們怎麼做這些事情,從這些細節中,了解他們的生活情形與智慧。
(圖/吳億偉提供)
問三:你一路寫來獲得多項文學獎的肯定,你小時候就喜歡作文嗎?還是在什麼階段發現自己能寫、喜歡寫?
答三:小時候沒有特別喜歡寫作文,倒是很喜歡在說話課上台講故事,尤其是講那種連續故事,像說書人一樣,總是跟同學說「下回分曉」,到後來老師都不給我上台了,說要給別的小朋友機會。寫作文,小學中學老師也是會稱讚,但我參加作文比賽也不是那種無往不利的人,但就是會寫一些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的東西,又在老師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真正激勵我的是國小六年級,我第一次投稿,還記得是高雄在地報紙《民眾日報》的周末兒童版,每次都會出一點「狀況劇」給小朋友故事接龍。我記得那時寫的是題目是「有一天我發現我變成了毛毛蟲了……」,雖然我已經忘記當時寫了甚麼,但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文字被刊登出來,感覺很特別,便開始狂熱投稿,《國語日報》、《兒童日報》,一些當時的兒童雜誌,不過這到國中時就退燒了,一直到大三才又開始嘗試提筆寫小說。
現在想來,這樣一段過程,小時候我父親給我們的影響很大,他不太給我們買玩具,買遊戲。帶我們出門,就是去當時高雄鹽埕區地下街的大書城,或是鳳山客運站地下樓的鳳山大書城,讓我們去買書。只有買書,他才沒有意見會掏錢出來。國小時,他也要求我和我姐,國語課本每一課課文都要背下來,一個字都不能錯。當時真的是很痛苦(哈哈),每天晚上都沒有休息時間,吃完飯壓力就來了,他整理貨物,然後我們在那邊背書。我想這些事情,奠定了我們小時候的語文與寫作基礎。
問四:你提到,父親喜歡流浪、喜歡開著車到處跑,「一台車凸南台灣」,四海結交好友;你小時候也搬家、轉學了好幾次。當時的你,是否跟父親一樣喜歡四海結交好友?如今,你到德國求學,你又如何看待「流浪」、「遷徙」?
答四:我覺得這一點我跟我父親不太一樣,他是那種到了陌生地方可以馬上跟人聊天打招呼的人,我剛好相反,我對於融入新環境新團體,都是有一點緊張和不安的,但是,我又喜歡到新環境去看看,到處走走,去認識新的朋友。我覺得我是一個慢熱的人,往往都要跟人認識到一個程度,一段時間,我才會「現出原形」。
由於搬家轉學,我沒有在甚麼地方留下很久的回憶,有一段時間還滿羨慕有朋友一直在一個地方長待,有那種從小到大的某地回憶。但不知道何時開始,我慢慢轉變,開始覺得如果一直只待在一個地方,日子會不會太無聊,生活會不會太單一?我想我開始去接受這樣的生活經驗,也去享受遷徙的感覺。
我不敢說自己是流浪,畢竟那是很「大」的詞,但是移動可能是最好的形容。流浪與遷徙,感覺上都有一個原生地,背後都有一種在某地停駐的期待。但是移動,就是一種狀態,生活的一種方式。這種感覺,在我今年夏天去上海有特別的感受。五年前我到上海,特別興奮,可以在他方待一段時間,去看看不同生活;今年,我以為我也會如此興奮,但當我走出火車站,搭上地鐵,竟然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也沒有失落,只是覺得移動就是這樣,能在動與動之間記錄些甚麼,感受到甚麼,就足夠了。
問五:《努力工作》出版了之後,父親、阿姨、姊姊讀過之後有什麼反應?完成本書對你來說,最大的意義是?
答五:我父親期待這本書一段時間了,雖然這本書是我寫的,但說實在話,這可是他的書,還沒有出版前,他也會拿草稿出來看,告訴我哪裡要修改。我姊姊反應還好,她總是很冷靜?!(哈) 我阿姨也很高興。
藉由不斷的對話,我父親我阿姨打開了記憶的匣子,一則又一則的故事就這樣出來。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更加尊重他們工作的種種細節與經歷過的。多年前我父親曾經要我去工地看看,那時我只說我不要去我沒有興趣,但現在我的反應會是,我不做那件事情,是因為這件事情我的能力沒有你好,我沒有辦法做得跟你一樣好。
問六:你的書中所述之勞動記事,跨越了兩代青年的成長經驗,朋友和讀者的回饋中,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
答六:寫這本勞動紀事,我比較擔心別人覺得我在寫一本很「苦」的書,但真不是我的原意。記得一個朋友跟我說,我們總是說台灣經濟起飛時,每一個人都很努力工作很拼,但這本書,終於給他這些描述,一張一張清晰可見的形象,讓他覺得這段歷史,變得更具體,也變得更親近自己。跟我年紀相近的朋友,我們也同樣分享了小時候在家裡,大家邊看電視,邊做家庭加工的回憶,有人做雨傘,有人做電線,島嶼南北做的家庭手工還不一樣呢。我們當時當然都沒有想到,那時的我們,也是創造台灣經濟奇蹟的一員。這些生活,已經都過去了,就像一個時代,但我並不是要懷舊,而是去回想反思那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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