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從來沒有收集任何東西過。收集東西可以帶來安全感。把那些絕版舊書放在身邊,也有一種獨特性。但這種感覺反而不容易保存,你不知道究竟要收集多少東西,才真正相信自己已感到滿意。
我收藏的舊書以絕版詩集為主。每次拿到郵包時,立刻放棄精神科醫師的身分,轉變成一個激動的神經質患者——首先得屏氣凝神,拆解那些網路賣家手法難測的繁複華麗包裝,直到珍本終於露臉,往往彷彿面見夢中情人般激動;隨便翻至某一頁便貪心的吸取其中詩意,宛如妖怪吸取天地精華,好久才能回神。
也喜歡收藏詩集的詩人陳育虹曾對我說,他認為收藏舊書,毋寧也是一種拾荒行為。正巧班雅明也曾表示:「拾荒者和詩人,這兩種人都與無用的廢物產生關聯。他們都在城市居民酣沉夢鄉的夜裡獨自撿拾東西,兩者的姿態其實很像。」那麼,收藏詩集者,乃是撿拾無用之中的無用了。
何況,我一向不甚在乎那些品相問題,碎玉總是勝過全瓦。某些好書因為遭逢悲慘命運,失去了珍本地位,它們被水漬所侵,被胡亂塗寫,被撕裂壓碎,它們面目全非。我看到這樣所謂品相不佳的報廢物,往往心生憐愛,仍更疼惜地閱讀它們。不同的版本,不同破舊程度,讀起來同樣令人動容。
我也不介意收藏詩集的影印本。在擁有正本的《備忘錄》之前,我已反覆讀過《備忘錄》的影印本多年。那是當年參加讀詩會時,一個朋友好心印給我的;某些藏書家也許對這種贗品不屑一顧,然而我手中方旗的《哀歌二三》與《端午》,或傳言幾乎大多已被劉克襄自己回收焚燬的第一本詩集《河下游》,卻都是這樣的複製物,我也慎重保藏。
我一直為某些多年被鎖在櫥櫃中,或封包於塑膠袋下,所謂品相保存良好,完美簇新,幾乎無人讀過的善本感到可惜。身為一本詩集,若終年享受不到被閱讀的快樂,書本有知,想必都要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了。更別說那些買來就是為了轉手圖利的書本了。這是所以詩集有靈,據說會自己挑選主人。同一家書店,明明有些人就是尋不到的詩集,詩集卻彷彿會為了某些人突然現身。冥冥中,詩集也有它們的信念,只願奉獻給真正理解其價值的讀者。
每回我眺望仰視自己四處搜尋得來的詩集,往往生出一種悲壯感,既念及還有更多沒有找到的珍本,也幻想多年後人們將理解我的努力……這些詩集就靠我來保存了,然後陷入沉醉之中……渾似一個大慈善家或救世主。
所有的藏書家都是這樣的心情吧。因此那些把書牢牢封著忍住不讀者,可能會辯解,他們不僅是為了自己而藏書,更是希望把這些書留給後世觀看,讓人們見證到曾有這樣美好的存在。難怪如果詢問那些藏書家,萬一大限那一天終於來臨,最後藏書會怎麼處理?幾乎他們都是毫不猶豫地表示想捐給圖書館,真的是很熱血啊。
鯨向海
精神科醫師,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