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但以理）
採訪葉維廉，像一次聽了整學年的詩學課程。
七十多歲的先生，身體依然硬朗，講起話來雖不至聲若洪鐘，卻是字字鏗鏘，條理分明。此次推出的《葉維廉五十年詩選》，厚墩墩上下兩冊，內容重新選輯《三十年詩》《雨的味道》《冰河的超越》《留不住的航渡》等多部詩集作品，是他橫跨半世紀的生命之歌。
葉維廉五十年詩選(上下冊)
新世代的詩人們，對葉維廉可能已感陌生。1937年生於中國廣東的他，因戰亂被迫先後遷移香港，輾轉台灣，後負笈美國求學、任教。1970年葉維廉回返台灣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協助建立比較文學博士班；1975年更與侯健、楊牧、姚一葦等人創辦《文學評論》期刊。在葉維廉顛沛流轉的歲月裡，始終與他不離不棄者，唯有詩的相伴。事實上，若將葉維廉一生攤放眼前，那無非是首曲折的長詩。
遙想數十年前的家鄉記憶，葉維廉引了屈原《楚辭》九章之一的〈哀郢〉篇：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過程，與現在有很大的不同。反倒屈原的故事，才更接近我們的情形。」數千年前的愛國文人，哀悼國都遭敵攻陷，君王受辱、百姓流離失所，國仇家恨與自身使命交織融合，成了背負一生的沉重責任。「小時候我幾乎天天看到日本人殺中國人，好不容易捱到抗戰獲勝，我們過了一小段『還可以』的時期。但好景不長，共產黨來了，我們只好連根拔起，逃到香港去。」1949年的大流亡，或許是你我都耳熟能詳的歷史，「但之後還有兩個關鍵，一是中國決定設下鐵幕，斬斷一切，所有夫妻親友全部分離。剛開始大家心裡還是想著什麼時候可以回得去，沒想到回不去了。」
大時代的變革，讓許多人的暫別，成了永訣。
「第二個關鍵，是美軍派第七艦隊巡邏台灣海峽。」名義上是保護與協防台灣，實際上卻也設下了回不去的第二道屏障。「到這個時候，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因而產生沉重的絕望感。」葉維廉說，那就像侯孝賢在《童年往事》中的一幕：老太太走上一道橋，以為走著走著，彷彿就能回到故鄉，卻突地落了空。「像是一只線頭將斷未斷的風箏，忽然就被吹到別的地方去。我們這一代人，總被很多回憶困住──既要靠著回憶來維持現在的生命，但這個回憶太強，反而會擊碎你的現在──我們常有那樣的瞬間。」
徬徨在異鄉，每個人幾乎只剩下一張沒有表情的臉，與鑲在臉上的猜忌眼神。「不論是遷移到香港、台灣、美國或其他地方的中國人，基本上都有同等的、歸不得的絕望。」社交斷裂、情感孤立、苛政酷吏，一有任何風吹草動，眾人三緘其口，人人自危。「在這種情況之下，你自然就會去思考生命的意義，你會去想：人活著是要做什麼、怎麼回事？於是，我就開始寫詩。」
（攝影/但以理）
詩，成了葉維廉的出口，與半世紀來的宣洩、寄託。然而，為什麼是詩？「讓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太陽神阿波羅有個彈得一手好琴的兒子奧菲斯（Orpheus），奧菲斯的妻子是美麗的水神尤麗狄絲（Eurydice）。一天，尤麗狄絲不幸遭到毒蛇咬噬身亡，奧菲斯悲痛欲絕，懇求冥王黑帝斯（Hades）讓他的妻子復活。黑帝斯受奧菲斯的琴音與癡情感動，答應讓尤麗狄絲重返人間，但要在奧菲斯兩人抵達地面之前，都不能回頭看尤麗狄絲一眼。
奧菲斯答應了，領著後方尤麗狄絲的亡魂，忍住回頭的渴望，一路疾行。在即將步入亮光的瞬間，卻聽見尤麗狄絲跌了一跤。奧菲斯忘了冥王的囑咐，轉頭欲攙扶愛妻，沒想到他一回頭，只見尤麗狄絲被一股無形的拉力往後拉，消失在無盡的黑暗裡。
「假如我要你選擇一個瞬間的段落，寫一首詩，你會選擇哪一段？」葉維廉問。
回頭的那個瞬間。葉維廉說，那的確是多數人的選擇。「那個瞬間，包含了所有的歷史，與所有記憶。」小說與散文需要一定的篇幅才能周全地交代，「但『瞬間』代表了很多東西同時發生。感情與過往在一分鐘內全部冒出來，很多話搶著要講，還沒寫完第一句，其他就來了。你怎麼處理？」這種時候，往往只有詩，能夠舖展「瞬間」的一字千言。
「所以我就決定，如果我要寫詩，我就是這樣做──要呈現出豐富的瞬間。」即便是長詩，也包含了種種歷史、政治、社會、情感、現實、理想的瞬間，當中有壓抑，有遮掩，也有隱藏。那些在時代傾軋之下，想說、該說但不可說的，全都埋在詩的種籽裡，期待有朝一日萌出芽苗時，能讓有識之士讀出其中真意。「在我們那個年代，連一個瞬間都是複雜的。那時的寫作者如果想要找回健全的人性，唯一的辦法，就是寫詩。」
從香港寫到台灣、寫到美國；從戰亂寫到壓迫，寫到自由。從年少至今，葉維廉始終認為，寫一首詩，要打破所有看得見的框架，打造一個無限的環境，讓讀的人盡情碰觸，盡情感受。
他說，長詩是瞬間的組成，而人生亦如是。
〔葉維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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