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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重生的草薙素子──關於士郎正宗《攻殼機動隊》三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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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伍軒宏(文學評論者)


2017年,草薙少佐在好萊塢重生。

但這只是她眾多「重生故事」中的最新版本。

傳聞多年的真人版電影終於要上映,草薙素子將於今年3月底以史嘉蕾.喬韓森之姿「現身」,距離士郎正宗最早於1989~1991連載的原作漫畫,已經差不多28年。這些年裡,士郎正宗《攻殼機動隊:The Ghost in the Shell》的概念與人物設定衍生、繁殖了3本原作漫畫書,2部押井守監督的劇場版動漫(加上一個2.0升級版),2部神山健治監督的電視動漫(各26集),至少1部電視電影(OVA,後來還發行3D版),以及2013年開始改變造型、稱為《攻殼機動隊Arise》的OVA 5話和1部「新劇場版」(2015)。暫且不計各種電玩版本。

攻殼機動隊 Complete Box(全球獨家.台灣限定典藏硬殼書盒版)

攻殼機動隊 Complete Box(全球獨家.台灣限定典藏硬殼書盒版)

說草薙素子不斷重生,並不只是說《攻殼》系列版本眾多,呈現不同樣貌的草薙。會這麼說,更是因為無論漫畫版或動漫版,在故事的最核心,草薙一次又一次衝擊「我是誰?」這個哲學性的本體問題,不斷的尋找自我,質疑自我,發現自我,並建構自我。所以,每說一次草薙的故事,她也就再度經歷一次重生。

如此一來,衍生了龐大的多媒體《攻殼機動隊》「作品集」,一直到最近仍然在繁殖,形成如同地下根莖(rhizomes)一般的龐大聚合體。因此,進入《攻殼》世界的管道相當多元。看過動漫的人,不見得讀過漫畫書,也不覺需要。那很正常,因為視覺文化已成主流。但是,史嘉蕾‧喬韓森真人版《攻殼機動隊》上映,提供了一個機會,讓大家回頭,探索源頭,一窺草薙最初的模樣。

也許是重新認識士郎正宗原作漫畫的時候了。

原作漫畫第1部曾在1995年出過台灣版(分兩冊),絕版多年。我後來是在拍賣網站購得第1部,第2部和第1.5部則是看英文版(稱為第1.5部,顧名思義,成書於第2部之後,雖然內容是早一點連載的)。此次台譯本換出版社,重新翻譯發行,而且是完整三部作一次出齊,也算重新出發。

草薙素子在由史嘉蕾‧喬韓森飾演的真人版電影中,再次重生


《攻殼》的世界

科幻敘述的重要任務之一,也是魅力所在,是想像、投射、描述、建構一個未來的「生活世界」,在其中探討「人」的意義和存在問題,透過故事的形式,具體傳達出來。

關於這一點,士郎正宗成就傑出。第一次看《攻殼機動隊》原作漫畫的讀者一定會很驚訝地發現,這不是一般的日本漫畫,「這是有註解的漫畫!」畫格邊常出現細字註解,說明先進科學理論與科技應用,以及武器、設備、政府組織、社會發展等相關知識。這些有點「書蟲」式的補充,增加了《攻殼》故事的深度,也更細膩刻畫士郎正宗想像的未來世界面貌。它們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有助於呈現《攻殼》的主題:先進機器與科技化的社會,如何影響人的「生活世界」,改變生命的定義,帶來進步,也帶來問題、挑戰,與難局。

押井守導演的《攻殼機動隊》劇場版押井守導演的《攻殼機動隊》劇場版

我第一次接觸《攻殼》作品集,不是士郎正宗的漫畫,是押井守的劇場版,在美國紐約市上映的時候。押井守的《攻殼》電影第一集,絕對是經典作,影響好萊塢電影如《駭客任務》等等。但它有一個問題,由於電影的時間有限,押井守不得不預期觀影者已經熟悉漫畫版的種種,所以主打士郎正宗第1部最精髓的傀儡師主軸,沒有多少時間鋪陳那個普遍義體化的世界。這對已經認識草薙的人不是問題,不過,對初次嘗試,學東西又很慢的我,當時覺得電影很炫,但無法觸及片中呈現的「情境」,也就是沒有進入它的「生活世界」。

後來,我在「科幻小說與視覺文化」課教押井守劇場版的時候,總是跟同學們分享這段經驗,建議同學去看士郎正宗原作,走入一格一格漫畫建立的環境,並大力推薦神山健治非常細膩的電視動漫版,才能夠充分浸入(immerse)《攻殼》的「世界」,也才能夠掌握故事劇情,理解裡面人物遭遇的困境、掙扎、衝突。

士郎正宗建構的世界裡,未來感不在於新式建築、星際旅行、奇特交通工具,而在「義體化」與「網路傳輸」,屬於「電腦叛客」(cyberpunk,或稱「賽博朋克」)世代的科幻路線。

義體化與網路化:「後人類」的認同危機

《攻殼》的世界,是「普遍義體化」的世界。由於義體化的普及,人類的身體被加工改造,生物、機械、電子三種屬性混雜(hybridized),身體與義體的差異不明,人的意識可以上傳下載,脫離生物載體,「人」的定義於是被改寫。人類與機器人越來越相近,「生命」是什麼,也被重新定義。人已經「進化」成為「後人類」。在這世界,身體各部位可以經常替換、升級,超出傳統體能極限,人們裝置「電子腦」增強、擴充記憶、加快處理資料速度,運用「電子眼」提高視覺能力,而這一切都由無所不在的網路連結起來。

然而,義體替換性與網路連結性的強調,造成許多問題。人類在頸後裝設連接埠供有線傳輸之用,同時電子腦隨時無線上網。如此一來,電子腦被侵入,記憶遭偷竊、竄改(被植入虛擬記憶),不時發生。記憶與身分的連結鬆脫,導致身分流動,認同的不確定性大增。

「我是誰?」的問題不再容易回答。幾乎每個人都有合成的部分,人人都是賽博格(cyborg,生化人),只是程度有別。眼見為憑不再成立,因為電子眼可能被綁架,看到的東西不見得在眼前。自己的拳頭可能不聽使喚,揍自己一拳(草薙常用整人的手法),因為機械手臂被駭。

草薙素子少佐領軍的「攻殼機動隊」,編制在公安9課荒卷大輔之下,直屬日本首相,就是為了因應普遍義體化與全面網路化社會面臨的新型犯罪,設立的「攻性」特種部隊。大部分成員都是高度義體化的前軍方高手,配備國家級的昂貴義體,以及最先進光學迷彩。除了強大傳統火力,攻殼機動隊的強項,也是《攻殼》漫畫與動漫最精彩的情節,在於網路的偵搜攻防戰:如何駭入敵人的防壁,竊取資料、施放病毒、操縱對方、瓦解敵人行動力,但同時要面對敵人「攻性防壁」的「逆探」,極具危險性,因為攻性防壁的反偵搜強烈電擊可能會燒掉電子腦。草薙素子就是頂尖高手,也是隊中義體化程度最高的,只剩極少有機體部分,導致她不斷質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掉了」,只是「義體與電腦建構出來的模擬人格」,有著強烈的身分認同危機。(順帶一提,神山健治的《攻殼》電視動漫有好幾集演到草薙童年時為何需要義體化、如何抗拒義體化、後來如何回憶往事等情節,非常抒情、懷舊而動人。)

士郎正宗透過高度義體化的草薙,探索本體問題,加上機動隊其他隊員碰到的情況,尤其是壯漢巴特和義體化程度最低的德古沙,以及他們查辦的各種滲透偵防案件,編織出無比生動的科技化未來社會圖像,一個具體的生活世界。在裡面,簡單的日常物件,都可能出現高科技的複雜效應(如家用機器人暴走闖禍)。最後,畫龍點睛,啟動推理犯罪故事愛用的主要死敵,類似連續殺人犯或莫里亞蒂的人物,士郎正宗設定一個絕對耐人尋味的新興生命體,「傀儡師」。

草薙素子少佐領軍的「攻殼機動隊」,編制在公安9課荒卷大輔(畫面正中間)之下(圖/臉譜出版提供)

 

「靈魂」的低語,性別化的女性身體

草薙與傀儡師的誘捕、對話、融合,是《攻殼》第1部第3, 9, 10, 11, 12章的主軸,提供全書首尾「框架」,士郎正宗想藉此把「我是誰?」的本體問題,更推進一步。在不斷義體化與網路化的情況下,一切(身體器官、腦子)都可被替代,一切(意識、記憶)都可訊息化,並且移轉,那麼什麼是最核心的我(core)?傳統的「自我」身分,如果需要身體或臉部特徵或牙齒、指紋、DNA來確認,當它們都可替換而且「我的」記憶可以移轉時,什麼才是「自我」?靈魂嗎?據說The Ghost in the Shell是士郎正宗漫畫的原始名稱,後來才改掉,成為副標題。Ghost所指的,就是「魂」或「靈魂」。當生化機器成為可替換的身體,我們能不能感覺到一個「更深的自我」,「靈魂」?「後人類」有「靈魂」嗎?夜深「人」靜之時,靈魂是否會對義體低語?

神經喚術士

神經喚術士

自威廉‧吉布森《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或譯「神經漫游者」)以來,義體化與網路就是「電腦叛客」小說與電影的核心內容,但士郎正宗的《攻殼機動隊》玩到一個地步,使「僅僅是」漫畫的《攻殼》名列電腦叛客的經典之一。因為他問了困難的問題,也用漫畫呈現困難的情境。

還有,也因為他創造了草薙素子,一個可能比吉布森的莫莉(Molly Millions)更有名的電腦叛客女主角。手部、眼睛、感覺神經都改造加強了的莫莉,在超級經典《神經喚術士》之後,僅出現在另一部作品,草薙不同。個性強悍鮮明,網路偵搜能力超群,義體化戰鬥技能過人,草薙在士郎正宗筆下已經夠搶眼了,加上眾多版本的《攻殼》推陳出新,如我之前所說,草薙不斷重生,像《異形》電影系列裡的主角蕾普莉(Ripley)。但蕾普莉的女性性徵被刻意抹去,草薙的義體化身體形象卻非常傳統,是性別化、情慾化的身體,暴露的女體,男性凝視的身體。為什麼在高度義體化,可以選擇替換的情況下,要為新女性草薙設定如此刻板、客體物化的女性身體?

為什麼在可以選擇替換的情況下,要為新女性草薙設定如此客體物化的女性身體?(圖/臉譜出版提供© Shirow Masamune / Kodansha Ltd.)


這裡牽涉到士郎正宗漫畫的一連串矛盾。解構了身體與義體之別,卻未質疑性別二元?呈現身分認同的「平面化」流動性,卻執意尋找「深處」的靈魂?還有,威廉‧吉布森以來,電腦叛客大多處於民間、「在野」的位置,如類似大西部馬賊的平台牛仔,或是反抗體系的鬥士,如《駭客任務》中的革命軍,但攻殼機動隊是政府∕國家單位,站在體制的位置嗎?也許因為設定在日本,攻殼成員依然繼承日本武士(「侍」)的屬性?也許因為在士郎正宗設定的未來世界裡,全球化企業壯大,國家式微但尚未消失,公安9課是對抗資本主義大財團以及政府內腐敗部門的制衡力量?

這些未解的矛盾,讓《攻殼》的漫畫世界感覺更真,因為真實世界恰好充滿矛盾與漏洞,不是一致化的無瑕建構。矛盾,也讓故事更複雜、難解、有趣,無法化約為簡單陳述。

到了《攻殼機動隊》漫畫第2部:Man-Machine Interface,草薙幾乎已經完全脫離「殼」(shell),再度重生,自由遊走於放置世界各地的義體之間。草薙已經不是草薙,透過多元融合,歷經混亂之後沉澱,已經轉變成為新的網路身分「荒卷素子」,悠遊於浩瀚無垠的網路資訊海洋。但沒有矛盾與差異之後,故事也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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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素子的幽靈人生:從傀儡師的缺席看《攻殼機動隊》真人版


伍軒宏
文學評論者,曾執教政大英文系,教過文學理論、文化研究、解構、英美小說、科幻小說與電影、黑道電影、愛情電影等課程。寫過〈阿貝,我要回去了〉、〈殘念筆記〉等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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