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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在鼓勵謊言的世界裡,真實的我是誰?──《何者》的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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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我們活在字句的迷宮裡,每天都有同學自我介紹的教室中,我們真實的處在一種「漂流教室」的時空中,被切斷於現實之外,誰也沒法靠發文來證明自己,日夜被字句包圍,但沒有一個人都說得清楚自己。但即便如此,我們是「何者」的表述,真的沒別的選擇了嗎?

今天的我,照例在另一家公司等待面試。

求職的等候室空調開得極強,在一排排日光燈的照耀下,這裡頓時就像是個水族館,而我們則魚貫進入,在那蒼白照明下,我們穿的廉價的深色西裝服成排成列,人造纖維飛絮陸續飛飄入空中,像我們此刻的存在,感覺如此微小,甚至比不上我們手汗的濁重,我們機械性地往前填空似地行進著,盡可能儀容整齊的我,像組序號般坐在那裡,不要太突出,也不能讓人完全沒有印象,此時,我在構思著如何在一分鐘內講完自我介紹,對,大約平均只能用140字說明自己。

像附一個清楚的「使用說明書」,我進取而開朗地說明自己之於這公司的功能性,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加入黑壓壓的離去人潮,走出大樓的旋轉門,出來後,樓外陽光猛然灑落,反而不真實到像個神開啟了另一道舞台機關一樣,我們轉身又進入另一個舞台劇場景,四周臨時演員變成是中午出來覓食的上班族們,他們掛著名牌,行色匆匆,我將成為「他們」之一,還是必須成為他們一體?

從學校畢業後,是否就意味著由我成為我們?那些模糊但過分強調的表情控管,如同剛剛的室溫調節一樣,可以既是臨演也是主角,但我抓不到自己的腳本,我隱身在我的面具很後面。

因為我想要比任何人都聰明。這一切黑壓壓的行軍與如何突顯自己的氣氛,讓我在集體行為意識上的茫然中,很衝動地想比人聰明。

從學校畢業後,是否就意味著由我成為我們?


此時此刻,老實說,比我在學校演的任何舞台劇還要富戲劇性,我沉迷在周遭人的戲劇性裡,尤其是在這就職的焦慮當口,人們的玻璃心,可以瞬間壓碎、可以隨時變形、可以看它無自覺的自閃而令人發笑,我沉迷在自己尚未譜寫的劇本裡,無法真正的寫下去,是因為正陶醉於周遭人的不斷改寫中。任何社群網站最有趣的是,裡面有著人想給別人知道的部分,但就會吸引我這樣的人,認為沒有一種行為不是可笑的,我都可以抓出嘲諷的點,只要我自己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稱王。在這焦慮的小王國裡,偷窺別人的推特文與其生活的不同,彷彿可貼身嗅聞著他人內衣的氣息,是否有比我更憔悴狼狽的,或更心虛與汗流浹背的,聞到了,我就佔據更多一點領土般,在失敗與徒勞者的結界內稱王。

你們不知道我幅員的廣闊,我要在這不存在的廢字世界裡打下江山。相對於這成功如昨日黃花的世界,我想嘲諷各種價值的凋謝,但在這中間困惑的我,又是個什麼人?我這人有留下什麼真實線索?

在理香家裡,我們這群求職小組,各代表著不同的價值跟隨,剛好可以湊成一個舞台故事,理香是標準口不對心的愛吹牛好學生,所有的話都符合師長規格、她男友自認是藝術家,卻不願屈就任何合作案,我理解他想要的不媚俗,但,然後呢?

在理香家裡,我們這群求職小組,各代表著不同的價值跟隨,剛好可以湊成一個舞台故事


而我暗戀的同學瑞月非常務實,尤其當她母親失婚來投靠她後,她的經濟負擔讓她必須快速有穩定工作,眼看就是光太郎跟我是半斤八兩,他這鬆散的藝術家個性恐怕難適應社會,而我最擅長的謊言與旁觀他人的犀利眼光,勢必能幫我進入職場,演好一個序號,參考我身邊這群序號朋友不就好了。這世界所輕蔑的,正好迎來了我的輕蔑當報復

何者(電影書衣版)

《何者電影原著

我的稱王之路在我的五指鍵盤上,我的國界可以無限延長,在朋友之中,我拓人就像是個奕棋者,他們的每步每招都在我演算之中,那點小心思,早就被我察覺,在祕密帳號中寫下我對他們的感想與觀察,這世界每天都以劇本形式敞露在我眼前,我嘲笑著他人的虛張聲勢、嘲笑著別人四處交際又自命清高,更討厭著被瑞月喜歡的光太郎,我們都在找工作了,他還在台上唱著,有一個粉絲來相認就高興成這樣。

那天演唱會,我居高臨下在旁邊看著,怕更靠近他們一點,連嘲笑的機會都沒有了,每個網路酸民都是自行登基者,在我這王國中,那「成功」是定義在眼看著你們徒然掙扎,而我洞燭先機地杵在原地。

當然,還沒畢業前,我體內的另一個自己,仍然如流動的水,曾生氣勃發以反向於僵化社會的方式,展現生命飛躍的離心力,我這麼努力過,想求證自己的另種可能性,跟夥伴們一起編寫劇本、排練、喜歡在台上的自己,但那是畢業前的事情,那曾經是像生命之源的追求,現在像是一灘積水,下水道般隱藏自己,無論是過去寫劇本的我,還是之前唱搖滾的光太郎,有人像我這樣害怕嗎?怕自己失去個體性,消失在不可辨識的人群中。

但原來的我,真的就有個體性嗎?還是怕一旦衝刺了,就會發現自己原本就沒有獨特性?

看著原本跟我一起寫劇本的搭檔,現在另組一個小劇團,果然上演第一檔戲,就被網友在留言板上砲轟到體無完膚,這樣的他,還繼續一個月上一檔戲,並且每天把自己有多努力都PO在網上,這是要做給誰看,我譏笑未免真是太天真了,但我每天都在看著,我怕死我內心的這個自我,暗自希望搭檔失敗,證明我的放棄是對的。我龜縮得只能藏身在鍵盤裡。

你們一定也看過那種罵別人比較快,自己故步自封的網路酸民,但這不僅是匿名的關係,而是我們活在字句的迷宮裡,每天都有人自我介紹的教室中,我們真實的處在一種「漂流教室」中,被切斷於現實之外,誰也沒法靠發文來證明自己,日夜被字句包圍,但沒有一個人都說得清楚自己。

這時代並沒有很多人閱讀,但用字量卻空前的多,每個人都是編劇者,這點隱隱約養大了我心頭那一隻禿鷹,啄食著積滿整個山頭的廢言空話,那裡暮色靄靄,我也不斷發文,展開沒有目標的攻擊,學長提醒:「你不要用推特上短短140字來評斷一個人」,是的,正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文字使用的末日,連帶個人無路可去的奔逃。

沒有人告訴我們怎如今會活在一個隨時表述自己的強迫症時代,自己是甚麼樣的人?這種沒人知道答案的問題,隨便一滑,就跌落在字海裡面,但那些字句就無法構成誰的雛形?我們對文字變成過度熟悉的陌生。

這是件悲傷的事情,而這種直覺性的悲傷無法言傳,寂寞得要命。我卻用在網路上任意揮劍來發洩我的憤怒。

這種直覺性的悲傷無法言傳,寂寞得要命。我卻用在網路上任意揮劍來發洩我的憤怒


聽說我們這批就業世代像要上戰場的小兵,前方沒有太多的機會,雖然不確定,霧茫茫的一片中,我們還是出發了,無法看到前人的足跡,因為那路聽說被淹沒了,我們就緊守在一起,看似嘻嘻哈哈的,卻守到都有點討厭彼此,因為不知我們是取暖了還是牽絆了彼此?還是這世界是真的視線不明到只看到前方的三五「旅伴」?當然,他們也陸續脫隊了,光太郎與瑞月都找到工作了,光太郎為了喜歡的譯者,鎖定出版社的工作,我嘲笑他的動機,但一直無法找到工作,或許我被看穿了我面試有如臨演的心情。似笑帶哭,我無法迴避面對我自己。

「我是什麼人?我為何今天來做這個選擇?」或許我無法像別人一樣自然說出來,或許我得要以戲劇的方式來表達實話,但起碼我有了誠實的機會,在這鼓勵謊言的世界裡,我的實話勇氣只能用虛構的方式來傳達,這是我的選擇,而你是「何者」?在這序號化的時代,沒人關心,但或許你也還有別的選擇。


何者(電影書衣版)

《何者》的拓人

《何者》為日本作家朝井遼創作的小説。朝井遼以此作獲得第148屆直木三十五獎。故事描述大學五位畢業在即的大四生拓人、光太郎、瑞月、理香與隆良的故事。瑞月與打算共同去留學的朋友理香及拓人是同一間公寓的室友,理香則是與隆良同居中,五個大學生會定期到設於理香家中的「就職對策本部」聚會,討論就職的相關對策。五人各自有夢想及煩惱,對接下來的就職活動及畢業後的出路,皆感到不安及茫然。所有想法及猜測在推特上發言交錯,五人之間的關係也開始發生了變化……。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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