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麥可摩爾那種存在感特強的紀錄片導演,一般的紀錄片工作者,會試圖在片中抹去自己的物理存在(Physical Presence)證明,以營造出一種偽客觀性。老練的影迷都曉得,沒有任何一部紀錄片,或者任何一位紀錄片導演是絕對客觀的──而且也不需要。我們花時間去觀賞那部片,要的就是導演的觀點,甚至他個人的偏見。
那導演帶著或輕或重的主觀意識切入某個主題,試著開展一些有意思的角度。然而,在影片本身的表現上(Representation),無論畫框裡(影像)或是畫框外(聲音),他盡量抽離得越遠越好,將詮釋權交到觀影者手中,好讓他們「入戲」,不會被全知的導演所干擾。
不過事有例外,也有像《尋秘街拍客》(Finding Vivian Maier)那類的紀錄片,導演自己就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必須時時在鏡頭前出沒。
啊,一篇關於Iggy & The Stooges的文章,好像不該這麼嚴肅地開場,我想強調的是,《一級危險》(Gimme Danger)這部有關Iggy & The Stooges的音樂紀錄片,不能與拍攝它的人──傳奇獨立名導吉姆賈木許分開來看。這部片是賈木許用影像寫給偶像的情書,你讀畢之後會得到多少感動,乃至於哪些段落對你來說是深刻或重要的,多少取決於你走進電影院之前,對Iggy & The Stooges還有賈木許本人有多少瞭解。
賈木許在片中只現身了一幕,短短幾秒的銀幕時間,恰是最具破題意味的影片開頭,他和Iggy Pop對坐在一個房間裡(感覺像一輛拖車),他對Iggy說:「你準備好了嗎?」Iggy對他眨眨眼,賈木許接著說:「我正躲在一個秘密地點審問Jim Osterberg關乎The Stooges的一切──那是史上最偉大的搖滾樂團。」
Jim Osterberg是Iggy Pop的本名;The Stooges是Iggy Pop領銜的60年代尾、70年代初的經典原始龐克(Proto-Punk)隊伍;至於「The Greatest Rock And Roll Band Ever」則是賈木許的個人主觀意見,換言之,《一級危險》開宗明義並且毫不扭捏地告訴我們,你接下來將看見的,都來自導演的粉絲視角。
The Stooges是不是史上最偉大的搖滾樂團,當然不是賈木許說了算,但它肯定是最有公社精神的樂團之一,成團之初,團員們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分享稀少的資源與濃濃的和社會格格不入之感,甚至演出的費用與寫歌的版權費,都由團員均分與共享。這樣無私的兄弟情誼,強化了片尾高潮段落的感人效應。
然而,在你到達片尾之前,必須先經歷一段較為平鋪直敘的類似編年史或大事記的鋪陳──高中到唱片行打工、混跡60年代底特律黑人音樂現場、到處惹事生非、化身為酒神縱慾狂舞兼嗑藥、自我毀滅、用搖滾樂文化叛國,看天真的嬉皮們很不爽云云。
其實,以Iggy自己的語言,The Stooges的發跡史一句話就能點出精髓:「我們消滅了60年代。」
我感覺,交代過去歷史的這一段,賈木許選擇的說故事方式顯得比較保守,大概不想對偶像造次吧?不過當電影的時間軸進入70年代,Iggy的舞台魅力隨之進化到另一個檔次,他染了一頭金髮、脖子戴著狗的項圈、褪去上衣僅著一條Levi's牛仔褲,像個蒼白的活死人在台上抖動著身軀,同時抖動著社會上所有的禁忌。
他是一頭燃燒靈魂的野獸,召喚著台下尚未遺忘童年的部落族人。
他是一頭燃燒靈魂的野獸,召喚著台下尚未遺忘童年的部落族人。
是的,你想聽的搖滾八卦或者同行挖苦,這裡一樣不少──巴布狄倫、大衛鮑伊、路瑞德、Nico、MC5,或多或少都被他烤(Roast)了一下,但那絲毫不是《一級危險》的重點。
這部片的核心,是Iggy Pop在搖滾名人堂入會典禮上說的那句話,鏗鏘有力:
Music is life, and life is not a business.
音樂是生活,而生活不是一門生意。
電影看到這裡,我們忽然被什麼扎了一下,感覺到一陣刺痛。而那些躲在戲院裡睡覺的CEO,也全都醒了。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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