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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要活得像句謊言,還是說謊?──《失控謊言》的周曉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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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經濟動彈不得的地方,女孩樣貌總是力求順服的,如周曉晨與美玉,她們是那裡的救贖,但同時也是更形被框架的,她們是男人不肯醒的夢,也無處可去地走入自己夢裡,似乎那裡才沒有謊言,但這之前必須要說很多謊,因為不管今日還是那時,並沒有人要聽女孩說真話。而說謊?她們出生前,這些謊言早已失控。

那沒有身子骨的妖異啊,狂風下,東吹西倒的,接枝在別的品種上,就有不同的綻放,你要它識別出自己是哪片土、哪滴雨露的滋養?不說原生品種是啥,眼前這一團軟嫩塌陷的心,你看它溫暖粉綿綿的,撫觸了它,它遂滲入你裡面,火速吸乾了什麼,黏著力其高的纏緊了你,連點汁都不剩的收緊後,你們又一起變成了軟爛的心,如一攤吸盤般,等著依附下一個宿主。謊言總識得出主人。

你說常說謊有什麼壞處?其實謊言說多了的確有點問題,就是謊言永遠需要新的宿主。光是一個人是滿足不了它高度擴散性的,於是它會傳染到你身邊的人,每個人平均都只能承載一百個謊言,但周圍卻有成千上萬的謊言,在它的臭敗之味散開前,要有一個更新鮮的承載。

《失控謊言》基本上是在觀賞一個說謊上癮的群體,沉浸在謊言臭水中的傳染性,因此霉氣處處,見不得光地流到了四周的人,那裡成了沉了下去又蔭不乾的街道社區。周曉晨去的地方都是個被封存的盡頭,那是一個過氣的社區,在那裡,人們對於一個女生的期望多麼有限又多麼渴望,如同任何一個不景氣的地方。

一開始只是一個少女孤芳自賞於她認為的庸俗環境,人生走到了討厭「臭男人」的少女矛盾時期,而她的爸爸剛好是她所反抗的代表,不堪的菸酒嘴氣、粗魯的用語、三教九流的朋友、對女生油膩膩的凝視與六合彩一摃龜就群起賭爛的家庭環境,相對於她青蔥樣的亭亭玉立,將對人生現實的濁膩感一把歸罪於父親,當時抵抗力低的她選擇了用謊言脫逃現實。

每一則謊言都是要失控的,因為生命會因此定著在說謊的原處,你會深怕忘記自己說的第一個謊言,甚至它可能成為你自認新生的起點

身為《失控謊言》觀眾的你,一開始,就不知道被誰領著走進了那間灰暗的地下室,裡面是一個個美髮師專用人頭模型,一下階梯就發現有近百個。雖然在地下室,但你一點都不陌生,因為你在陽光灑落的髮廊落地窗旁都看過它們,這會兒是它們「下工」後的樣子,成排成打的堆放著,變成令人憎厭的熟悉感,如同你推翻過這麼多的髮型,卻還在找下個更不一樣的自己,你討厭著另外幾個雷同的,但你還在找旁邊的相似。


看到這些假頭模,妳習慣性地會被問到這題:「小姐,今天要剪哪一個髮型呢?」那麼多髮型晾在自己面前,如同翻看著封面標上「快速變美的一百種髮型」那類雜誌,妳翻著裡面的巧笑倩兮,除非能笑成那樣,不然她們的髮型是否跟妳無關?但妳還是相信了,選了一個跟妳其實長得完全不一樣的女模,她笑得金光上身,這次就剪剪看這種髮型吧,「頂多三個月後再砍掉重練吧!但這次這樣有厚瀏海的赫本頭,或許可以提醒我人生可以有不同選擇……。」

髮型對很多少女來講是有壓力的,那是自我摸索的重要環節,到後來又有揮之不去的角色扮演功能,好不好玩?見仁見智,但少女時妳面對自己的自然捲、鋼絲頭,或燙不捲的直髮,就有種想與自己本貌作對的反抗動作。頭髮總是我們頭一個,也是最方便以身體明志的目標,就像蛇定期會脫層皮。

如堆疊的積木又推翻,再疊起來,每次的自己都有所不同

而周曉晨呢?她不只是一再脫層皮而已,她是實踐人生一再砍掉重練的慾望,寄生在各種謊言中,嫌膩父親失去意志的賴活,遂用家暴謊言毀掉父親,徹底切割,長大後對於婚姻生活的無感,丈夫與小孩像她混進社會必須的道具,丈夫晚餐時的閒聊會自動消音,她對自己無認同的真實會自動跳掉,對孩子講恐怖故事《藍鬍子》,選擇如此奇怪,更像在講給自己聽。她依附在父權主義下,但全然不感興趣,甚至刻意嘗試可以敷衍到什麼地步,像進行一種反抗「藍鬍子」的實驗般,隱隱有戒不掉的樂趣。

她是實踐人生一再砍掉重練的慾望,寄生在各種謊言中


而她這麼美,美到那麼容易失去主體性,方便寄生在他人對她的慾望裡,因為人們會因她的美更情願相信她是真的,這麼好騙,她感到這多麼不耐與無奈啊,甚至聊賴到像發牌者無法收手。

當青春與美貌像屋子裡的大象,是無法忽視的障物,畢竟生活遠沒有她的外貌那般戲劇化,前中年的她分裂於真實中,即溶於所有謊言裡,美與不美,都是女人們必須分階段一再破解的命題,怎麼拿人生來詮釋自己的外貌,或出走於不屬於多數決認可的外貌,當人們所有想像都與你自己無關時,你要怎麼把別人給你的舞台布幕拉走,拿回戲的主導權?真實生活中,志玲姐姐沒辦法讓人買單她一點真實,戲劇中,周曉晨化為謊言的本身,回應社會對美女的憑空想像。如電影《控制》女主角愛咪無疑在試驗人們對她外貌有多大的幻想,說是報復也行,但更多是生活瑣碎貧乏中的互相探底。

如地下室那群美麗的假髮模,當你是其中一員時,你只會是「美麗」中的一個,在那麼大的命題下,沒人要把妳分別出來,這是那群假髮模讓人覺得不寒而慄的原因,當它們群聚在一起時反顯真實。

諷刺的是,那故事中的男性存在感是低微而無聲的,化為催促工廠運作的低頻音響,而周曉晨與美玉則是謊言的餵養者,在幼年破舊的加工區編織著黏性的蜘蛛絲,相較於周曉晨無攻擊性的賢良裝扮,美玉不同年齡都如臥底般,藉由不同配件混入各個階層,深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哪個族群,全身掛滿了脫離階級的符號般活著。一個極簡化、一個極斟酌,都森嚴看管著任何本性的走漏。

美玉不同年齡都如臥底般,藉由不同配件混入各個階層,深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哪個族群


我們看著兩人依照在美貌上的優劣勢不斷地演化自己,曉晨是沉進那加工區的窄弄,利用情人代罪,孵育著她的一方腹地,美玉則做出各種逃走的假動作,卻無法隔絕於周曉晨的對照而活著,總有女人想證明另一個女人的謊言給男人看,然這自認強人的美玉只證明了自己的奴性。

那是一個透不過氣來,也不見光照進去的時空,到處是採光不夠的小弄巷、校園也不見活力,從美玉與曉晨眼中看到的大人是沒有生氣的,除了電影中的八卦雜誌社給了人混亂節奏外,其他的都是接近停擺的,光照過去都人窮心貧的,無論是曉晨前夫、雜誌主編、一路被押著走的蘇俊傑,都是鐵灰著一張臉,一個經濟動彈不得的地方。那裡女孩樣貌是力求順服的,如周曉晨,她們是那裡的救贖,但同時也是更形被框架的,期盼她們一張張粉嫩臉說出安慰的話語,她們是男人不肯醒的夢,也無處可去地走入自己夢裡,似乎那裡才沒有謊言,但這之前必須要說很多謊。要活得像句謊言,還是說謊?畢竟那時那地,人心都鬧乾旱。其實無論哪一個時空,也沒有多少人真要聽女孩們說真話。這點並沒有改變。說謊?她們出生前,這些謊言早已代代失控


《失控謊言》的周曉晨


《失控謊言》(White Lies, Black Lies)為2016年4月上映的犯罪心理電影,創作靈感來自於社會真實案件「萬華七彩藝苑命案」,但電影已改編成另一個故事,由《一席之地》導演樓一安執導。電影描述一宗命案,三個偶然重疊的生命,彩虹法藝老闆娘意外遇害,頸部被利刃深深劃開,老闆蘇俊傑離奇失蹤,陪同逃亡的竟是初戀情人周曉晨,沸沸揚揚的新聞事件,更引來周刊記者美玉的密切關注,身為兩人國中同學的她,以協助澄清為由,取得獨家專訪機會,卻也意外抖出多年前另一起草草了結的周曉晨父親命案。本片為國片近年來少數的驚悚犯罪電影。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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