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可能誤解,可能任意加油添醋,在現實裡迷路,卻從創作找到出路,那些看似日常無害的句子,往往隱藏一層層清楚又模糊的記憶和想像,可能不被理解、沒被發掘,我們只能靠著偵探們重整線索,釐清他們詭譎又神秘的樣貌,重新找回故事的真相。
這是一家文字偵探社,偵探們的任務是重啟舊案,重新追查一部可能被低估或另有玄機的作品,為讀者抽絲剝繭書中線索,重新詮釋與導讀。
偵探C 何敬堯
1985年出生,專職寫作,臺大外文系、清大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創作風格融鑄奇幻、推理、歷史,榮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臺大文學獎、臺北縣文學獎,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獲文化部年度新秀文學獎、推理小說集《怪物們的迷宮》榮獲2015年度國藝會創作獎。
「講故事這門藝術已是日薄西山,要想碰到一個能很精彩地講一則故事的人是難而又難了。」──班雅明《說故事的人》
思想家班雅明所謂「說故事的人」,指稱「陳述過往經驗者」。在曩昔歲月中,口耳相傳的經驗分享、情感交流,可成為一種歷史的借鑑。但在十九世紀以來,「說故事」的務實傳統,卻被更多元的敘事藝術所取代奪舍,因此班雅明喟然嘆息。
但,說故事者,真的都成為一縷縹緲鬼魂、可望不可及?
甘耀明的鉅作《殺鬼》,彷彿是一席華麗無比的降靈會,小說家指揮著文字與文字手牽著手,試圖高聲喚醒「說故事的人」的魂魄。
說故事的人,要以經驗傳承、道德教訓的體悟,真誠述說屬於自己的故事。
在《殺鬼》中,我們讀到了屬於這座島嶼歷史的幽魂,鬼影幢幢如魅;土地的歷史曾被遺忘,就是曾被「謀殺」,被時間洪流所殺,被人群的慾望所殺,被恐懼的陰影所殺。
這是一座龐大無比的犯罪現場,涵蓋整座島嶼故鄉。
在鬼魂的鑑識學中,小說家猶如一位敏感纖細的神探,追索著生與死的軌跡,試圖還原現場,比對傷痕與血。
小說娓娓描述,在日治時期,關牛窩中天生神力的少年「帕」的生命故事,及村落裡客人、閩人、原住民的斷代歷史。
在書中,被遺忘的思緒和歷史的骨骸被重新勾連,記憶重生--那些久已失落的鄉土,在小說家天馬行空的幻想下再度架構起栩栩如生的血肉,引領著讀者進入一座彩虹色般的故鄉風景。
關牛窩是一座臺灣歷史的烏托邦,小說家提醒了我們曾存在過的鄉土與價值,滿懷著情感的腔調,述說著島嶼節慶、民間故事、鄉土人情之細節。
但,懷舊並非小說家唯一的目標,他也常以前衛、顛覆、現代化的角度,重新詮釋歷史過往,讓早已泛黃的傳統價值添入新生的、趣味的動力。
例如在第二章〈從現在開始,我要成為日本人〉的開頭,便以詳盡的筆觸描繪客家「年三十夜」的除夕夜裡祖孫倆的過年活動,以趣味誇大的筆法敘述「逐出家門」的儀式:將家中大樑換去,換房之後甚至也要「移房」,而天生神力的「帕」也真的用新木樑將整座新房「撐」了起來,轉移到正確的方位上。因此,傳統儀式的「移房」便被小說家解讀成另一種趣味橫生的方式,以小喻大,以家屋譬喻劉金福整個家族之偉大遷移史。
而在描述關牛窩山區紅毛館山的歷史,小說家也描繪了各式各樣的鄉土傳說。例如,荷蘭人命令原住民和客家人砍樟製樟腦的曩昔記憶。在鄉野傳奇中,瘧疾患者被神鳥藍鵲治癒。以及原住民口碑,巴鹿長老為螃蟹父女述說部落中四腳怪物的真面貌,其實是一對心地善良的連體姊妹花的傳奇故事。或者,最後一章〈日久他鄉是故鄉〉,以紀實的語音,述說劉金福家族從廣東來台的遷移路線,不論是因乾旱而出海漂泊的過程,或是與泰雅族、賽夏族爭地過程,以及開拓龍眼園的趕工、販賣,清楚羅列出傳統鄉土物景的真實存在。
《殺鬼》的故事時間設定在1940年代,小說主角「帕」經歷了日治時期、皇民化運動、太平洋戰爭、國府光復時期、以及二二八事件等重大臺灣歷史經驗。作者也藉由「帕」的小人物形象,隱喻臺灣歷史的曲折與變遷。
來自過去的幽靈重新以夢幻的彩帶裝飾,以小歷史的符號(帕的小人物身分)來顛覆大歷史的想像,如同劉金福懼怕孫子的力量所挾帶的毀滅性,所以他「看到帕大鬧現場,他不由得驚恐,帕是過動兒的家神三太子轉世,降生於斯大鬧。他把帕藏在關牛窩深山,之後又牢牢栓在鬼屋,帕還是逃出來,把臺北搞成一鍋沸水,再下去,帕會毀了臺北。」
擁有超人神力的「帕」,性格矛盾,他對於皇民的情感傾向強烈,但卻也具備溫柔的親情,對祖父劉金福一生不離不棄;殘暴與柔情聚於一身,身為一個人,卻擁有鬼神般破壞一切的威能,小說家藉由「帕」的性格塑造,投射出一個坎坷而矛盾的臺灣歷史語境。
此外,小說也藉由荒誕不經的風景,象徵巨大的生命困境。例如,將人與鬼的界線模糊,將生與死的邊界消除,更是《殺鬼》的重要特色。書中曾任臺灣民主國統領的「鬼王」肉身雖滅,但卻靈識長存,幽幽渺渺地徘徊在關牛窩山林空地:
何敬堯
「新世界來了,人逃不過去,連鬼也是。長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銳的汽笛聲擾醒,他睡得夠久,也夠累了,時間摧毀他的肉體,卻沒有磨光他的銳氣。鬼王暖好筋骨,推開雙手,碰到堅硬的大鐵棺而收手。他以為下雨了,伴淅瀝的雨聲睡去,直到帕一個月後暴怒的吵醒他。」
鬼王心生悲哀,「想起了江山易主,覺得人生到此已悽涼,何況又身滅成鬼。他無心戀棧了,四處遊遊野野。」早已心灰意冷的鬼王,卻被帕的驚呼所吵醒,並且藉由與帕「不打不相識」的爭鬥過程又「活了起來」,並且成了證明劉金福與帕的命運經歷的唯一見證者。
「鬼」是無法殺除的,因為「鬼」同時也是連接世代與世代的象徵符號,保存了記憶的容器,雖然此容器是虛幻而無實體,但卻象徵歷史記憶雖然不具形體,但卻仍舊真實「存在」的證據。
甘耀明的《殺鬼》藉由一則則妙不可言的魔幻故事娛樂讀者,並在笑聲中隱含臺灣歷史的尋根情懷。最終,是否尋覓到記憶的根源?雖無法確定,但相信小說家也與書中巴鹿長老一樣,藉由說故事的形式來達成歷史的和解:
「爭戰不再是刀光、血與力量,是舌頭對耳朵的挑釁,說一則瘋狂的故事,讓聽者從此離不開戰場。」
﹝何敬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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