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受香港三級片風潮推引,徐若瑄跟隨的是篠山紀信與宮澤理惠以《Santa Fe》建立起的藝術寫真形式,而在台灣百試不紅破釜沈舟渡海求生的舒淇不走東洋路線,也沒有知名攝影師造型師為她操刀,在多年之後一場舒淇控告自由時報的官司判決書中我們甚至發現,當年那組尺度大膽為數驚人的照片她只收了三千元酬勞。那是場壯烈的求生記,九七在即的香港頗有一種末世恍至的暗湧,連簽下她的王晶都在後來的訪談中坦承:「每個人聽我簽下舒淇,都在等著看我是怎麼死的。」
我有幸在戲院目睹舒淇被電影之神自苦海拎起那刻。在爾冬陞百無聊賴的導戲之中,連張國榮也顯得暮氣沈沈,《色情男女》(1996)唯一的靈光是飾演夢嬌的舒淇突如其來的自剖,她不說粵語、說起了台灣國語:「我以前在台灣啊,我家裡很窮的(皺鼻),父母常常吵架。就因為家裡窮啊沒錢,自己又不行啊因為書讀得不是很多,所以我就跑到香港來,我要拍戲、我要賺錢。我要賺好多好多的錢,讓我爸我媽過得好一點。」那是一個直視觀眾的時刻,整部片像是只為此刻準備了這樣漫久,電影選中舒淇的眼睛直視我們,而我們回望的是一個奇巧剽悍又仿佛如此易碎的、說話有腔的真情台中妹。這個不是台中人的台中妹,不愛讀書愛玩、敢玩也敢擔輸贏,因為儘早見識過人情冷暖,因此面對打殺威迫還可以巧笑倩兮四兩撥千斤。
舒淇《色情男女》獨白(1h16m40s開始)
台中妹沒有在怕的,她可以一直大步走向她夢想的巴黎,那是她的氣魄與本事,《刺客聶隱娘》本月在法國公映時,舒淇的電影劇照與沙龍宣傳照一下攻佔了《GRAZIA》、《Libération》等大小雜誌版面。法國人對侯孝賢的偏愛毋庸置疑,而舒淇作為侯導幾部電影的繆思,對法國人而言,語言隔閡而生的speechless非但並未成為理解繆思女神的阻礙,反而更符合作為鏡頭下那幾乎哲學化的timeless東方女子想像,更別說落實到各大紅毯場合時,舒淇鼻息比誰都靈、比誰都懂如何若無其事地施展effortless之技誘惑男女。Less並非缺失、Less is More,這是Coco Chanel經典美學的秘語。
我多讀了幾篇時尚雜誌與網路報導,不意發現在某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微妙瞬間,我們把這來自歐陸的寵愛反客為主,不再將她個人的烈愛風韻說成風塵,而說她擁有的是優雅自信不拘泥的法式風情。這不禁使人驚歎,從左岸咖啡鋪天蓋地的無理浪漫開始,我們神往法國的奇想業已成功分疏化。我們關心的事項包括法國學生在公共會考如何應答哲學提問、法國女人洗髮後如何不吹頭髮自然風乾維持隨性風格(兼論法式編髮DIY)、法國媽媽如何優雅喝咖啡小孩不哭鬧、法國老男人如何可士紳可粗曠穿搭自如,此類或多或少出於文化位階自卑的奇想,其範圍之廣分項之雜囊括各齡各性族群、越進化越專門。我將這進化的自卑感視為一種活力,證實這世上沒有比我們更害怕自己消失的人民,你必須無時不刻以各種方式比對你與強勢文明的座標、以確認已身的存在。被忽視太容易成為事實,我們必須以鞏固一個又一個的他者,來感受到我們與之不同、或者與之逼近,在反覆確認的過程當中,又重新劃定了彼此界限。說舒淇充滿「法式美」,同時也在說「她不是法國人」,就這點看來竟又與法國人的凝視相疊合無礙:她是個概念中的女人,「她不是法國人」。
而舒淇真正的性感,豈又是「法式」二字可輕描淡寫。相較起這幾年她時常硬撐著京片子演的文藝愛情片,我心珍愛的還是《千禧曼波》裡的舒淇。《千禧曼波》對我來說是上一個世代的大人非常努力試圖理解這個世代的觀察報告,誠意十足、姿態不免尷尬。舒淇說著那些文謅謅的旁白時使人出戲,但一旦鏡頭底下只有她,就又活了起來。你不由得覺得她演的是自己,那是真正屬於她的寫真集、屬於只有她揮灑得出的一種性感。
《千禧曼波》裡的舒淇
那種性感並不來自她不擇手段要闖出名號的露點演出,也並非來自我們眼見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回來、以符合我們力爭上游的階級夢想,卻又迴響在兩者之前,缺一不完整。裸露的身體一直都在,不再僅是她「過去」的汙點、而是完成她「現今」性感形象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清楚知道她曾如此無知無畏將衣服全都脫盡,知道是她終於賦予自己「擁有」可肆意穿脫的權力。我們有感動情,這與她被巴黎寵愛無關,又仿佛與她被巴黎寵愛息息相關,是我們見識人類微小身體歷史的感性,心底的神女與聖女因她合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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