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吃一口日本小說
【米果|吃一口日本小說】以照護為名,無奈的人生苦杯
作者:米果 / 2015-10-21 瀏覽次數(16807)
「現在幫這些人做的事情,就是原本我希望有人來幫我做的事情,藉由『消失照護』(lost care)這種終極方式,拯救像我與父親這樣的家庭……」
以照護員的身分掩護,犯下連續毒殺老人罪刑的兇手,面對檢察官偵訊時,說出這段自白,而負責該案的檢察官,也有一位需要照護的老父親,只是老父親入住昂貴高檔的老人照護機構,而嫌犯因為社會地位與經濟狀況的不允許,長年與需要照護的父親互相折磨,最終以殺死父親的手段讓彼此解脫,雖有共同赴死的決意,卻因為警方認為老年人自然死亡毫無疑義而不再深究,導致嫌犯開始藉由職務之便,一個月毒殺一位照護老人的進度,自認為幫照護家庭尋求解脫,「我完全明白殺人是犯罪行為,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為我是做正確的事情。」
這是以兒童文學出道的日本小說家葉真中顯的推理長篇《失控的照護》(ロスト‧ケア/Lost Care)所揭露的社會寫實案件,以照護主體「消失」作為照護的解決手段,原本以「高齡老人自然死亡」結案,意外被擅長數學演算的檢察署事務官透過數據察覺的連續殺人事件,這故事如果來自虛擬,也未免太過真實,連續殺人事件的周邊要素都是日本社會正在面臨的問題,跟隨人口老化與少子化、高離婚率、經濟衰退、就職困難、照護制度崩壞、照護人力吃緊等等問題的深刻化,雖是小說主題,但是在真實世界檯面之下,誰又知道類似的慢性病竈,是不是已經開始惡化,畢竟,小說總是早先一步揭露眾人不願面對的慘狀。雖言明是「架空」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但巧合亦是無所不在,關於老人照護這件事情,即是人生最後一道端上來的甜品,作為收尾,可惜一點都不可口。
每個人都有均等的機率面對老去的問題,不管是照護別人,或是被照護。如同葉真中顯的小說所言,「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不會麻煩到別人,自己一個人活著。」人生若不是以倉促意外離世收尾,或多或少都要遭逢不同程度的病痛,幸運則痊癒,也可能導致無法行動,生活無法自理,也就退化成為嬰兒最初原貌。但照護嬰兒有可以期待的未來,終能放手讓他們自立,而老人照護卻有可能越來越糟,那是照護家庭與家屬的壓力來源,沒辦法喘息,終究要面臨道德與親情的掙扎抉擇,作為推理故事的線索,每一道解謎都讓人驚懼,畢竟那是人生課業,無法置身事外。
連續殺人事件的兇手最初只是渴望從辛苦的照護工作解脫,「不否認有為了自己的原因」而萌生殺意,但失智問題越來越嚴重的父親在精神較為穩定的時候,對兒子坦承,「已經足夠了,你殺了我吧!」殺了父親之後,他開始幫同樣遭遇的家庭「解決問題」。
如果在事件外圍旁觀如此的連續殺人動機,不外乎冷血、惡魔、變態,再多苦衷也只是藉口,可是檢察官與嫌犯的對話,卻呈現嫌犯的冷靜和檢察官的忐忑,完全失去常理的反差。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情嗎?」
「是,殺了很多人。」
「殺了很多老年人。你殺的是身體行動不便、生活需要協助,而且幾乎是無法抵抗的人。」
「的確如此。殺害他們是讓他們以及他們的家人得到拯救。我所做的事情,是照護。消失的照護,『lost care』。」
以為母親因心臟衰竭死亡的離婚女子,獨自撫養小孩,要到酒館打工,還要照護身體不自由的母親,幾度因為母親情緒失控而不得不將她銬在床上,被警方通知以證人身分來到檢察官面前,身為「被害人遺族」,檢察官問她對於母親遭到兇手殺害,卻被偽裝成自然死亡,如此卑劣的手段,是否感覺不甘心與遺憾?
母親去世的那天,她心中掉下一枚硬幣,一面是從像地獄一樣的照護日常解脫的安心感,一面是些微的喪失感。這兩種情緒緊緊貼合在一起……她忍不住跟檢察官坦承:「我……得救了。母親,應該也是……」
小說裡的檢察官與事務官組合並不是日劇《HERO》裡面的久利生和雨宮,他們處理的案件之中,不乏那些失去家人關係的獨居年長者,習慣性的重複犯罪,渴望被判刑,因為入獄之後,三餐無須煩憂,住居固定,不必餐風露宿,倘若有病痛,還能透過獄方安排就醫,代價雖是失去自由之外,還有在人前抬不起頭的尊嚴,但是在乎他們的家人或朋友,實質已經不存在了。這些人沒有積蓄沒有收入,排除在社會福利之外,如果不想生活在比監獄還要糟糕的環境中,就可能成為他們的犯罪動機,監獄的機能變成被社會摒除的老人之家,這並非監獄存在的理由,監獄作為矯正機構,但老人有可能依賴不斷犯罪的行為,達到被照護的目的。
我們深知人口老化與少子化的問題,我們清楚中高年失業的嚴重性,我們看到報紙頭條甚至用一整個版面提醒我們台灣現有的軍公教年金制度將拖垮年輕世代,上一代的老人也許有足夠的退休金照養自己的老後生活,下一波老人是經濟泡沫化之後的無力者,即使照護保險預計要上路了,可是我們準備好了嗎?或只能擔憂那又是一個類似勞保、健保、國民年金的脆弱社會保險,每隔一陣子就被專家預測哪個制度先破產?我們所繳的保費,到底進了誰的口袋,我們自己老的時候,喪失行動力、智力和記憶力之後,有沒有辦法保有人的尊嚴,繼續當一個足夠意識到快樂與悲傷,在幸福與不幸之間來回活著的平凡人呢?
「安樂死」始終有倫理道德的爭論,因此消極的不治療慢慢成為清醒活著的自己可以提前簽署的願書,不是容易的決定,畢竟需要「捨」的勇氣,所謂「好走」,其實很難。
以Lost為照護的手段,因為照護主體消失而讓雙方得到解脫,中文書名譯為「失控」,想必也是小說到了最後,並無絕對的善惡解答,有些人找到接近解決的方法,有人重複又掉入洞穴之內,也只好在失控之中,盡量找一個位置安歇。
以照護為名的連續殺人事件,殺手沒有接受任何人委託,受害遺族雖有難以言喻的兩種情緒,卻要小心不去誇大或強調解脫的那個重點,唉,每次閱讀這類型小說,總是內心揪成一團,偏偏這種事情又不會因為煩惱而提前有了預防的恩惠,是人生難以下嚥的苦杯啊!
米果 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著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台北.同棲生活》《13 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秘密》,最新作品《一個人的粗茶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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