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但以理)
不要被侯文詠騙了。
他總是一派儒雅親和,溫文地坐在你眼前,你還有點擔心這位老師會不會是個筆比嘴精的悶葫蘆時,他已經開始滔滔不絕地串連你的問題;你以為他只關注在你與他的對話內容當中,殊不知,他已經從你片段的三言兩語發問,敏銳而精準地感知到你在這些問題的背後,究竟想要知道些什麼──那些什麼,可能與你的訪談內容無關,而是與你個人的階段煩惱有關。
或是像他這次的新作《帶我去月球》,如果你只是看那封面上繽紛歡樂的圖畫、無重力的漂浮狀態,便將這部作品以一種輕鬆無負擔的家庭喜劇等閒視之,那你可能又被騙了。
「很多讀者跟我說,這本書,他們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侯文詠自己承認。
看不下去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不好看(怎麼可能)。而是如前所述,一開始翻閱時,以為自己不過是讀起一本輕鬆無負擔的家庭喜劇,以為只是再來看看大潘一家子又搞了什麼笑鬧,沒想到看著看著,裡面的每一句對話、每一段情節,都栩栩如生地仿若真實,甚至就像自己家裡曾經上演過的劇碼、曾經流轉過的情緒、曾經破裂過的導因。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之下(或說是在錯誤的心理準備之下),凡此種種意外的衝擊,讓人在整段閱讀過程中,怎麼也無法保持一貫的愉悅態度,可能讀著讀著就生起氣來,甚至,哭了起來。
這就是侯文詠的力量。
二十多歲一手行醫一手寫作,三十六歲決定放下醫師身分,轉而成為專職作家。侯文詠至今累積的作品不至等身,個性上的低調也讓他不甚喜歡在幕前曝光,然而不論是他的作品或他的人,都相當容易在讀者印象裡快速而踏實地攻下一定的地位,難以撼動。這或許是他自出道以來便具備的「市場」與「暢銷」特質,即便他自己最初並不喜歡。
「其實不管是當醫生也好,當作家也好,這兩個身分最後都必須面臨同一個問題:我到底在幹嘛?」
侯文詠總是惦著母親對他的疑問:「我媽以前常說:你做醫生救一個算一個,這輩子就算醫術再爛,總也是救一些人。但是你寫作,到底是幫了別人,還是害了別人?」侯文詠不諱言,作家的意義不若醫師那般紮實單純,在寫作過程中,連他自己都不斷地在思考,究竟,作家得是什麼?
當他終於決定專心寫作,他回頭整理他的條件,發現自己所具備的,連自己都不是那麼喜歡。「在寫作上,我唯一擁有的身分,就是所謂的『暢銷作家』。」銷售數字說明一切,但背後所藏的意義可能不是太令人舒服,「我一開始對暢銷這件事其實是有疙瘩的,因為我以前也是拿文學獎、也是個純文青。」暢銷可能意味著通俗、意味著流行,意味著你寫得並不是那麼好,也可能表示你只有虛名,不是實力派。「就像有些歌手不喜歡人家稱他們是偶像明星一樣,」侯文詠坦承自己最初對這個稱號的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你又不能要自己不暢銷,「那聽起來很虛假。」他說。但是暢銷的意義是什麼?對侯文詠而言,只是暢銷,並無法讓他滿足。
「如果我要的只是收入和名氣,那我繼續當醫生就好了。」在這樣一邊寫作一邊摸索身分意義時,侯文詠先後交上了《白色巨塔》、《危險心靈》、《靈魂擁抱》等過去無法寫就的長篇作品,終於有機會完整地說些屬於台灣當代眾人所生活、所經歷、所面對的故事。「我記得《白色巨塔》出版前一天,出版社打電話給我,說這本書有別於過去作品的短小輕薄,怕市場反應不會太好,要我有心理準備。」侯文詠笑說,當下他就像個被宣判罹癌的病人,但這件事對他而言卻是非做不可的。「因為台灣這二、三十年變化很快,我們經歷的是所有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從沒經歷過的事,可是大家在文學裡很少描述這部分,所以我就回來寫。」
《白色巨塔》的熱賣,接續帶動了幾部作品的反應;改編成電視劇後,又形成另一股風潮。侯文詠回想,電視劇播映的那一段時間,每天時間一到,公視的網站一定當機,一堆人湧上去回應他人的遭遇,分享自己的故事,「你就看到那麼多人在那邊講著他們的人生、他們的痛苦,那是一種很可怕的共鳴。」在那一刻,侯文詠得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仿若觸電。「我在那一瞬間才理解到,我那暢銷作家的身分,帶我碰到了整個社會的集體潛意識底層,它是一個我可以去代言這個區塊的身分。」
透過侯文詠的文字,世代的情境、遭遇、難以計數的喜怒哀樂,藉著書、藉著電視,全被說了出來,進而獲得一種集體宣洩。侯文詠終於確知,作家不是只有坐在家裡寫東西。「暢銷作家」所擁有的權力,不在政治也不在經濟,「而是可以用一種大家一起去感動、一起去思考的那些看不見的、文化的、隱形的、柔性的力量,去改變一些過去改變不了的事。」如果不是暢銷,就沒有影響力,沒有影響力,就沒有空間去談你想談的事情。暢銷代表著你擁有一個位置、擁有了發言權;而你的聽眾,遠比你以為的,還要多上許多。
一直到那之後,侯文詠才跟自己「暢銷作家」的身分慢慢和解,「這些過程讓我發現,所謂的通俗流行文化很有趣;它在當下的後現代世界裡,已經變成了最前線,那是連教育都無法觸及的地方,是文化的第一線戰場。」侯文詠認為,當今整個時代的主流,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前線的重要性與它的可怕,任由商業以唯利是圖的手法操作,非常危險,也相當可惜。「如果暢銷可以讓我接觸到這一塊,那我還要把這件事情丟掉嗎?」
許是醫學訓練的務實使然,侯文詠總是覺得,文學不該只是單純宣洩創作者的想法與意念;即便通俗,暢銷卻是一種可貴。侯文詠自此開始放鬆、開始認同,不再耗力說服自己只有文學才是創作,不再需要告訴自己,唯有寫出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創作才有意義。「現在我問自己的都是,我要在流行元素裡面放入什麼,讓它更豐富?」
於是,我們讀到的侯文詠,有著一種誘人吞食的可口面貌,或是極易親近的貼身情境。但在這些熟悉的字裡行間,卻掩藏著既犀利又殘忍的現實、難免打得人猝不及防。
「我已經決定,我這輩子都是要做流行文化。」當侯文詠斬釘截鐵地這樣說,更讓我們千萬提醒自己,這位暢銷作家,同時兼備醫師的身分。他會用讓你最沒有防備的姿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俐落地揭露那些最深層的裂痕,讓你既笑又哭地,走上最痛的治療之路。
〔侯文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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