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達利
「很有趣的是:一個散文家寫『我』,大家都會覺得『這就是作者本人啦』。」談及「散文」這個主題時,梁文道提到這個創作者與閱聽者之間約定俗成的文類默契:「我個人認為,所謂『文如其人』其實最適用於散文家,比如說舒國治,你看到這個人,就覺得『沒錯,他就是會寫出那樣閒適文字的作者』,但一個小說家用第一人稱寫『我』的時候,讀者並不一定會直接把這個角色投射到作家身上去──這是一種創作者與閱聽者之間毋需言明的默契;不過,在寫《我執》的時候,我不禁想要試著去撼動一下。」
新舊年度交替之際,梁文道的作品《我執》在台灣出版。梁文道在大陸及香港是極具知名度及影響力的文化人士,寫評論、做出版、搞媒體、參加各種社會及文化運動;百忙之中,因著繁體中文版上市以及台北國際書展之故,梁文道抽空來台參加活動,一下飛機甫至飯店,預排的專訪時間已到。他一面道歉說得喝個咖啡提神,一面解釋自己昨晚只睡了兩個鐘頭,一面說不用休息好節省大家的時間,一面十分客氣地伸手自我介紹:「梁文道。」他的發音字正腔圓,不帶半點廣東口音,因為這位繁體中文讀者可能還不熟悉的文化人,幼年時期其實是在台灣長大的。
1988 年,梁文道開始在媒體上發表各式評論,包括影劇、音樂、書籍及政治,彼時他還未滿 20 歲;在那個年紀,為什麼會如此積極地使用文字發聲?「使用文字去溝通或者介入,其實是種從事媒體工作的本份──這是讀書人,也就是西方所謂『知識份子』的傳統思考方式;不過我一直不是那種一再修飾、雕琢文字的作者,我希望可以應用文字,準確地描繪我想要表達的事物。」
講出「讀書人」和「知識份子」這樣的字眼,不免讓人陡地感覺瞧見了某種姿態,但一讀《我執》,就會發覺其實梁文道其實嗜讀大眾小說,他也自承:「我很愛讀大眾小說,推理、間諜,以及吸血鬼類型,我都很喜歡讀;雖然常有人唱高調地認為大眾小說很媚俗,但能夠『說出好故事』本身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人類一直都在追求好聽的故事;」他舉例,「像宇宙起源的神話,其實就是被編成故事說出來的,在各種版本裡,我們會選擇一個最好聽的去相信。這樣好聽的故事,其實已經超越美學和藝術的度量範圍了。」
「對『故事』的質疑是晚近才發生的事,」梁文道補充,「而且就算是閱讀嚴肅的文學創作,我也喜歡那些會說故事的作家,像是保羅?奧斯特,或者麥可?謝朋。」
雖說希望能用文字準確地描繪事物,但這真的辦得到嗎?所有逛過網路討論區或者經營部落格的人都知道,一則訊息發佈之後,後續的回應可能和版主原來想說的完全不同啊。「溝通永遠都是問題;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感謝互聯網!因為它讓我們知道原來溝通兩方的認知差距這麼大!這也正是政治人物總設法用最簡單字句去與民眾溝通的原因──因為這樣的誤讀的機會比較小。」
「認知到書寫總會引發噪音與誤讀之後,對於這件事的看法,或許與過往不同;」梁文道續道,「從前的知識份子認為書寫是一種『溝通、啟蒙』的動作,但現在我認為這是一種『觸發』──就像在池裡扔進一顆石子,會激起一圈圈漣漪,漣漪的種種與石子的本質不一定完全相關,但得要扔石子,漣漪才會出現──也就是說,就算引起了誤解,也是啟動一種推理及思考的過程,沒什麼不好。」
閱讀《我執》的時候,的確會被梁文道的敘事方式觸發某種思考方向。
這本書是梁文道幾年前在報上的專欄集結,初始幾篇,像是個嗜讀的男子叨叨地說著自己從生活片段與閱聽經驗裡讀到的愛情體悟,談談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講講王家衛的《春光乍洩》,說說伴侶之間的「認錯」是多麼蠻橫的一個行為,聊聊創作者面貌在作品與現實當中的截然不同......講著講著,讀者會開始發覺,男子談到自己生活的部份似乎佔比漸大,在其生命中進出的其他角色開始在字裡行間行走,有時,連男子想像的、有著電影畫面似的未來,也闖進這些專欄散文當中。
於是,文中的「我」當真就是梁文道嗎?或者這是另一種虛實相摻的實驗,試圖動搖某些被習以為常的慣例?
「評論被歸到『散文』一類,加上我也寫雜文,所以一直以來,我都算是個散文創作者,而散文一向被認為內容理應屬實,是作者自己的經歷;」梁文道做了前述的解釋之後,露出捉狹的微笑,承認自己在創作《我執》的時候,的確想趁機進行某種試驗,「在開始寫這整個專欄時,我已經先設定好後續的狀況了。」
這種事先「設定」的理性思維,在《我執》當中談到「愛情當中的時間」時,最為明顯;「我想,我要寫『愛情』,那麼『愛情』是什麼呢?它是一種兩人之間的『關係』;」梁文道如此說明,「要建立『關係』,就要談到『時間』──事實上,『時間』正是談論愛情時的主題啊。」
所以在《我執》當中,可以讀到等待的情境,可以讀到溝通快捷如手機簡訊對愛情產生的作用,可以讀到戀人們仍以實體信箋互訴情懷時的心理狀態,也可以讀到因「快速」反倒使時間被零碎切割的現在,愛情出現了哪種樣貌。講著講著,梁文道有點感慨,「從前很多事都有『恰當的時間』應該發生,現在一切即時、一切同步,每個人都不再有完整的故事了啊。」
剎時,《我執》當中那名慨嘆「那是個戀愛還需要時間的年代」的男子,似乎穿透紙頁,來到人間。
是故,《我執》的閱讀就出現了兩種角度,一是關於梁文道的:他抽菸及少眠的習慣、他豐厚的閱聽經驗、他對愛情的觀察與失落、他對人生的傷感與剖析;另一則是虛構的、小說式的:有個以第一人稱「我」現身的主角,在一篇篇專欄裡先是從各式創作品當中東拉西扯地談愛情,寫到後來,開始忍不住說出了自己人生當中的故事,關於聚合與離散,關於過去與未來。
或者,《我執》可以當成一個神奇的起點,從這個「我」開始認識勒瑰恩的《地海》,霍伯的《夜鷹》,奇士勞斯基的《愛情電影》,甚至日本動畫導演新海誠的《星之聲》,沉陷於愛情主題在各種創作型式當中,同時並呈的單一純粹與多種面貌。
又或者,《我執》可以是一種不同以往的閱讀經驗;無關文類實驗,無關字裡行間提及的豐富作品閱聽經驗,而是一種觀看日常的視線,他看得如此冷靜,但寫得如此溫柔。
這是梁文道的文字。
也是梁文道的《我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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