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達利
常覺得保羅．奧斯特筆下的人物過得很慘，但分明活該。舉例來說，《月宮》一書中的主角馬可是個孤兒，進入大學之後，他收到的遺產是一點點雜物和上千冊的書；他並沒有賺取生活費的打算，而是用手頭僅有的錢試著過下去，口袋全空之後，他就打開其中一箱書，開始閱讀，讀完一本，拿到舊書店賣掉，換回一點錢，再繼續過下去...
這樣的生活當然很困頓，但換個角度看，這明明也是馬可自找的──大部份人遇到阮囊羞澀、腹中飢餓的狀況，第一個想到的應該就是弄點錢或弄點食物（不管是去找份工作還是偷拐搶騙），哪會像馬可一樣，就這麼無所謂似地乾耗著，彷彿就是等著看看自己能淪落到多淒涼的境地。不過，或許也因這種情況是角色們自找的，所以角色們也不會因為這樣的處境而呼天搶地，相反的，他們常帶著一種淡定，彷彿置身事外、孤獨地觀察著自己。
這樣的角色在奧斯特的故事裡時常看得到，一面讓人覺得他描寫的孤獨心情實在入木三分、讓人完全可以領會，一面又讓人覺得他的主角們實在都太愛自找麻煩──為什麼要這樣生活呢？
直到讀了《失意錄》。
《失意錄》的原文書名，叫做《Hand to Mouth》，指的是一種捉襟見肘、收入大概可以勉強溫飽的生活狀態；這是奧斯特年近五十時寫下的回憶錄，記錄的正是自己「Hand to Mouth」的廿好幾到卅出頭之間年月，而在全書第一頁第二段的開始，奧斯特便寫了這句話：「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奧斯特出生在中產階級家庭、但卻不認同其中的價值觀，於是一個勁兒地往藍領生活裡頭亂闖，做過包括洗碗、跑船、裝冷氣、代筆寫作甚至推銷棒球遊戲等等一大堆工作，也遇到了許多奇妙有趣的人；全書篇幅其實不長，但其中記錄的人生卻充滿各種意外和衝突。奧斯特一直因為錢的問題在傷腦筋，卻也一直很明白這是自己的選擇所致；我們一方面看著他跌跌撞撞地試過種種機會嚐過種種失敗，一方面也悄悄地發現：當時那些沾染在奧斯特身上的勞動經歷與市井朋友，正是讓他日後創作散出獨特氣息的關鍵養份。
然後，我們會發覺：奧斯特筆下那些自找苦吃的角色，大多是他自己的縮影。
把自己弄得很慘並不是這些角色或奧斯特的目的，他們只是因為想做某件事（或者不想做某些事），於是選擇了一個方向將自己推過去，看看自己能走多遠、能遇上什麼。這不是一種無力的沉淪狀態，相反的，這其實是某種難以簡單言明的堅持。
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在奧斯特筆下角色的心境上頭，讀到自己心裡的某個部份，那是我們不敢放手一搏的莽撞，也是我們不敢坦然直視的孤絕。
對於還沒讀過奧斯特的讀者而言，《失意錄》是本輕簡、易讀，收錄了大量奇遇異人的書，而對於熟悉奧斯特的讀者而言，《失意錄》是本可以對創作內容追本溯源、一窺創作核心的書；更要緊的是，《失意錄》會是一本讓我們更加瞭解奧斯特的書，因為它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直接面對某些我們不一定有膽子面對的東西──這些東西埋在奧斯特的文字裡，在閱讀時，與我們悄悄地共鳴。
那是一種靈魂的震顫──因為那些東西，也埋在我們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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