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陳淑樺妳要去哪裡?
作者:羅浥薇薇 / 2015-10-05 瀏覽次數(14455)
對許美靜的心情無關痴狂,只是忽然癮頭一犯便聽整個下午。在我的流行女歌手分類抽屜裡,她大概是和陳淑樺做著室友,有陣子俗事繁多臨要寫稿,只能一直重播陳淑樺的〈孤戀花〉作引,推開現實迷霧往寫作夢境而去。她的歌聲不可思議地承接了原唱紀露霞如流水不斷的韻致,又在現代的稀薄空氣裡攫取新式節奏感,你不由得嘆服她如何打磨淬煉自己的聲音使其不俗。我一向對「經典」抱持本能的懷疑,但二十多年過去聽了還不膩的歌聲,只能用最敷衍的「經典」形容來致敬。
陳淑樺〈孤戀花〉
八零年代末期陳淑樺先起,九零年代林憶蓮、許美靜後進,風風火火時她們所帶給聽眾的,都是一個「摩登女性下班後」的形象,這個摩登女性隨著整個東南亞社會、包括台灣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應運而生。她們在經濟上不需倚仗他人、擁有自己的房間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她們並非不再為情所苦,但在面對情感困境時開始練習如何抽離自怨自艾的情緒、以知性包裝必須壓抑的感性,儘管在灑脫的「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之中仍有「你問我明天是否依然愛你,剎那間淚已無法停留」的示弱。
為陳淑樺一手打造時代女子形象的重要推手李宗盛在訪談中坦白地回顧是時:「我心裡面有一個我要的女人的樣子,比如在這時候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子,這個時代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淑樺在這個部分幫我完成,而企劃幫我把我要的這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所有的人,這麼多人都相信了淑樺是這樣子的人。」周華健更一針見血地把陳淑樺說成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女性形象的代表」,說他們如何共同察覺到那股女性自主意識抬頭的潮流,以及陳淑樺如何完美演繹他們心目中的新女性:
「女生抬頭。可是我要女生不是野蠻地抬頭,而是溫柔地抬頭。」
李宗盛談陳淑樺──「給淑樺的一封信」電視特輯
「我們」與「我要」所表現出的是嗅出變異後、決心率先定調的男性意志。於是李宗盛、小蟲、陳昇、王治平、甫自美返台的陶喆,全都前仆後繼地為這個堅強中帶些脆弱的摩登女人上色定裝,而個性竟與歌聲一般隨遇如水的陳淑樺,就這樣流入各式容器變化形貌毫無扞格。這半虛半實的人格由大環境而生,再由握權者捏塑之後加諸在謎一般的載體歌手之上,透過她對這人格的淋漓演出,使其落實、散布,又回過頭「啟蒙」普羅大眾、形塑了時代面目。我們以為自己看見了不同的女人、可以成為不同的女人,但那些智性的精緻的哀愁、冷淡柔情,其實都還在佛祖的五指山下,須臾未曾離。
正如這些現代女性的崛起,她們的失蹤同時也在舊世界與新世界的斷層縈繞使人難以釋懷。我們所熱愛過的摩登女歌手在新世紀之初有瘋癲有憂鬱,有的大鬧市街、有的足不出戶,彷彿心意負荷過重的靈媒走火入魔、失足而成超現代城市裡敏感的鬼魂。
陳淑樺消失許多年之後某日,我在Youtube上隨意點閱一些歷史錄影,發現一位不知名歌迷在好幾個陳淑樺影像的頁面底下都留了一模一樣的留言,說陳淑樺我也有媽媽我也好想念我媽媽,自從她過世之後我每天都想念她,以此同理呼喚陳淑樺莫再為母逝心傷。我訝於這位歌迷如此真心真情的自剖,卻同時發現他並非特例,許多過往歌迷、甚至過往並非歌迷的人們前來憑弔,表示想念陳淑樺,說她那婉約節制的美才是真正的美、現在的歌手已經唱不出那樣的感情,說多麼希望她復出。與其說他們呼喊歸來的是歌姬陳淑樺,不如說他們內心嚮往的,是那已再次屬於舊時代的、仍深懷母性美德的、溫柔的摩登女性。除去懷念,更多的還有對身處世情的不滿,頗有當今妖魔盡出,需要正典立範驅邪之意。
而女人要消失總是城市裡最深不見底的秘密。年初孫燕姿在演唱會上邀請了沉潛多年的許美靜做嘉賓,唱完主歌,她隆重介紹許美靜出場,紮了兩隻長辮盛裝從後台出場的許美靜娓娓唱出「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科幻紅髮的孫燕姿再鏗鏘地唱「世間萬千的變幻,害怕有情的人分兩端」,重複看了好幾次這個片段,像看見鬼魂被千呼萬喚回被珍愛,仍是感傷地皺了好幾次鼻子。這次想念陳淑樺,不再想要她回來,只想對她說,無論如何我們都走到了這個最壞的時代。而我鍾愛這個壞時代,像我同時鍾愛上一個擁有優雅自持的明星的時代。我想為她繼續唱「心若知道靈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夠朝夕相伴」,想對她說她所曾穿戴飾演的摩登女人在這最壞的時代也已經真的可以成真,還有好多種女人都有可能成真了。
而走在大街的女子,到底妳要去哪裡?
孫燕姿+許美靜──〈城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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