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的鐵道票價優惠廣告。(圖/麥田出版提供)
讓我們先仔細看看這張圖。
這是1913年2月7日刊登於《臺灣日日新報》的廣告。廣告主是「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臺灣工場」,所欲傳達的主要訊息是「自該社鐵道沿線各站乘車至北港朝天宮參拜媽祖,無論單程或往返皆享有優惠」,唯折扣不一。藉以透過北港進香之熱潮,吸引更多民眾搭乘這條甫於1911年通車的糖鐵路線,以增加甘蔗運輸以外的載客經濟。
這樣一則廣告在陳柔縉眼中,將它歸在「推銷術.新魔法」中,討論臺灣於日本時代所出現的「打折」手段。「但假如你要放在北港朝天宮的歷史軼事去談也可以,放在臺灣於日本時代製糖事業發展也可以;或是放在鐵道交通史事、臺灣地名演變等等,都可以。」又或者,此一鐵道路線雖已於1972年停駛,然若從其中西螺至北港來回票價打七折(三割引)後為金八拾六錢,去估算一百年前的國民所得與生活水準,也是一個參考依據。
「同一張廣告給不同的人看,會畫到不一樣的重點。」拿給平面設計師,也許會專注於字體、圖繪或版面設計;給文字編輯,可能第一眼會指出屋頂廟牌寫的不是朝天宮而是「天朝宮」;給雲林虎尾地方文史工作者,抓到的或許是路線條列中將「五間厝」誤植為「間厝」……「廣告不會只有單純一個訊號,裡面有非常多東西,很好玩的。」陳柔縉說。
將陳柔縉近十多年來的作品一字排開,大抵上可分為「人物」與「生活」兩部分。從最早的《私房政治:25位政治名人的政壇秘聞》以降,《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囍事台灣》《宮前町九十番地》《台灣摩登老廣告》《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台灣幸福百事》《總統的親戚》《舊日時光》《榮町少年走天下》……她從最初自身對臺灣在日本時代統治之下的種種好奇,如考古般埋首舊時報刊盡情打撈、抽絲剝繭,一片片地拼湊出那距今不過70年、卻遭忽略遺忘的半世紀殖民歲月場景。這回,她將目光聚焦在多數人一翻而過的報紙廣告,超過五百張的大手筆集結,匯聚為《廣告表示:____》一書,或樸拙或逗趣,直白曲折、文藝幽默,各色平面叫賣不一而足,呈現彼時臺灣商業現代化的盛況。
或有人認為陳柔縉長年沉浸日本時代,是對殖民往日心懷羨慕。「沒有,我從來沒有羨慕過,真的就是知識上的好奇。」她並不收藏昔日物件,也不迷信日本製造;她的性格甚至偏向西式,而非和風。「只是一直有個潛在的東西在推著我,我就是袂爽。」一派溫和帶有學者氣息的她,突然冒出一句豪爽的台語,引得全場一愣,隨後同聲大笑。「我就是袂爽為什麼我們都沒有弄懂日本時代是這個樣子。日本時代到現在其實還沒有被瞭解──我們不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是這樣來的,不知道它有什麼樣的前因後果,也不知道以前的人經歷過什麼事情、導致了後來的作為。以前的教育給我們太大的未知了。」她就是單純自己不爽、過不去。如此而已。
即使胸中悶著一股氣,陳柔縉始終不用指導或展示式的教學態度進行書寫研究,在與出版社編輯介紹說明時,每張廣告她都以「好玩吧?有趣哦?」的興奮口吻做結,五百多張廣告,玩了五百多次,「基本上只要是我會笑的,有感覺的,就會特別撈出來。」
禿頭藥廣告。(圖/麥田出版提供)
例如一張禿頭藥的廣告,將各種男性禿頭分門別類、加以命名:只剩一排的「一列縱隊」、頂上中間一撮稱之為「孤城落日」;地中海為「總退卻」,河童頭則是「明鏡止水」;當然還有我們最熟悉的稀疏條碼頭,在此風雅地成了「絹絲瀑布」,既傳神又引人拍案。又如1928年味之素的漫畫廣告,畫中人物帶有濃濃中國風,對白也盡是中國語法,「這則廣告很明顯是味之素往中國市場發展所做的,但它卻出現在臺灣報紙上,為什麼?簡言之,他們是用臺灣來測試中國人的口味,這是他們自己社史都有記載的事;而且他們不只直接使用漢文版,甚至裡頭的紀年還是『民國』。」官方政治或許有著一刀兩斷的隔離,然日常開門七件事裡,總不乏頻繁往來的流通,「當我們要討論民間生活時,有些時候不能用太政治的眼光來看。」廣告創意笑點各有千秋,千秋之間,則隱藏了無數時代的符碼。
總有學者對「日治」「日據」的用法爭論不休,對此,陳柔縉選擇用「日本時代」,只希望讓一切回歸單純。「有人會說那時臺灣明明就被殖民,為什麼還喜歡日本?喜歡日本是不對的。我不願意去想『你怎麼可以喜歡日本』,而是該盡量還原──當時有某一群人自然接收了那個時代的東西,也認為那確實比較好,所以喜歡。可能就只是這麼單純而已。」然一旦加入政治因素,一切就開始走樣,討論也逐漸失焦。「我覺得我們不管政治上或學術上的討論,都太脫離『人』,沒有用人與人互相瞭解的角度,來瞭解臺灣在日本時代的歷史。」原本是可以很簡單的事,卻愈來愈複雜。「我想試著脫離官方政治的思考角度,以民間的立場、『人』的角度來想。」當思考回歸到實質的人與生活,在理解上,或許能更貼近現況。
「民間應該要有民間的、勇敢的、不需要跟誰解釋的歷史觀。」從政治新聞記者出身的她,堅信每個人都應該透過認識、思考、辯證,從自己的知識經驗,慢慢形成自己的史觀。「官方總把事情弄得太嚴肅,什麼都要正統,好像不是正統就會變得很恐怖。但你必須脫離那樣的把戲,勇敢地去知道、勇敢地『管他的』、勇敢地丟掉,不用擔心考試或他人的眼光。」
「我總感覺臺灣像個八歲或十歲的小孩,要長大,必須先了解自己是什麼樣子,然後去面對它。」不同族群在島嶼的歷史上來來去去,沒有任何一段應該掩蓋或抹滅。當今的生活,的確蘊藏非常多日本因素,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這都是我們曾經有過的,但接下來我們要擁有自己的東西。這樣的自我意識與自覺出現之後,下一步才能真正發展自己。」她說。
歷史、時代與生活是並存的,「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樣貌,很難直接論斷優劣,各種面向都是複雜的。但總是都知道一下,也許比較好。」話聲未落,陳柔縉笑了起來,說了一句傷腦筋。「這是一個太奇怪的社會,也很難說怎麼會是這樣組成的。」但既然臺灣就是這樣子,而我們又生活在這裡,就有必要大家都忍耐一下。「忍耐一下,去看看對方。看看另一種世代族群的經驗,即使和現在的認知有所衝突,但若知道了,就比較會諒解吧。」
陳柔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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