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傑(編劇)
我記得那是一間叫做大世界戲院的電影影廳。在那個基隆猶然潮濕多雨的年代,大世界和龍宮與後來專放二輪片的遠東,是小城裡少數熱門的娛樂景點。當你越過頭頂上偌大的油彩明星看板,穿行而入,一路行經販賣鹹酸甜與醃漬情人果小販,去到擺放可樂果的霧黃玻璃櫥櫃旁,將手上那張用小學教師批改作業紅筆勾選的便當票電影劵,交給老是一臉被倒會模樣的阿桑後,你便可聽見自影廳裡細細透出的光影聲響。有時是槍炮齊鳴的浩大戰爭場景、有時是不死特務飛奔在槍林彈雨中毫髮無傷,又或者是林正英風行年代,殭屍攜手吸血鬼大亂鬥的港式喜劇鬼片,讓那間發霉襖熱的小影廳,忽然像是吞吐了整個世界。
父親愛看美國英雄片,那種典型光頭布魯斯威利很有guts、酷酷擺平一切,最後嘴角似笑非笑地上揚的爽片。他會把計程車停在戲院後頭的小巷裡,一個人躲進去一下午。家裡一夥小孩,只能從他口中偶爾不小心透露出的劇情,推算他又拋下我們一干,偷偷跑去看了哪些電影。
然而父親也跟電影裡那些不會老的英雄一樣,適宜於顛簸刺激的危險任務,而不是坐困在一日10小時的窄小計程車內辛苦營生。當皺紋悄悄爬上父親的臉龐時,他卻開始像個狂放少年,一頭栽進六合彩、麻將,兀自在數字迷宮裡忙亂兜轉,直到再也走不出來。
後來,我和父親的話漸漸少了,他再也不給我講述那些栩栩如生的電影畫面,只有偶爾交會的眼神,匆匆掠過。於是你稍稍能夠明瞭,日後在看台灣最有名的歐吉桑吳念真,1994年拍攝的電影《多桑》,沒落產礦小鎮裡的父親蔡振南,是如何心事重重地在飯桌上配著一杯安靜發酵的米酒頭,成為創作者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抑或是日本導演黑澤清(Kiyoshi Kurosawa)的《東京奏鳴曲》(Tokyo Sonata,2008),在失業窘境之中,飾演父親的香川照之仍要維繫無事模樣,讓逐步醞釀的巨大壓力,進一步轉化為暴力相向的家庭衝突。
然而爸爸的形象該是怎樣的呢?寫電視劇《長不大的爸爸》時,不只一次,我在夜深無人的燈下盯著螢幕思考。然後在男主角博彥身上,加入些傻氣、加入些柔軟、加入些勇往直前不顧一切的輕狂,讓他掙扎在現實與理想的龐大壓力下,想起小女兒妞妞,心裡仍會一揪,大男孩一樣嗚嗚哭了起來。長不大的爸爸像是我未能擁有的父親,有一種平凡而珍貴的溫柔,像是滂沱大雨的夜裡回到家,那盞猶然亮著的小燈,等待你的歸來,無聲地為你趨走幾分寒意。
編劇在男主角身上,加入些傻氣、柔軟與勇往直前不顧一切的輕狂(圖/公視提供)
在父親離開許久,選擇一個人生活以後,長大的你開始頻頻走進電影院,觀看那些光影紛陳的角色形象,在腦海中記憶漸次淡去的同時,記起了那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父親模樣。直到某一年,你又走進電影院,觀看德國女導演多莉絲朵利(Doris Dorrie),取材自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Ozu Yasujiro)《東京物語》(Tokyo Story,1953)拍攝而成的電影《當櫻花盛開》(Cherry Blossoms,2008)。
故事裡一生古板跋扈,其實極為依賴妻子的男人魯迪,在相守半輩子的太太過世後,才赫然發現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自己,對親人的了解闕之莫如。他帶著妻子遺留的毛衣,獨自從德國南方小鎮去到日本,只為尋覓妻子熱愛的舞踏與富士山。電影裡安靜詩意的一景,是魯迪踩著天鵝小船划行在湖中,迎著漫天繽紛的櫻花落下,而妻子的毛衣就穿在自己的大衣內,一切無語,又盡在無言中,讓你在豪華影廳的黑暗裡不能克制地哭了起來。
長不大的爸爸有一種平凡而珍貴的溫柔(圖/公視提供)
走出電影院時,天光晃晃,你一時不能適應光線反差,瞇起眼觀看眼前這個真實世界,悠悠想到,也許終你一生,是無能看到父親踏上改變自己的旅程,無能在某天回到家裡時,遇見父親從裡頭開了門,向你輕輕說上一句,你回來啦。
詹傑
無法打卡的夜貓族。2008年起轉換創作軌道,涉入影視暨舞台劇編創領域,同時於不同媒體單位任職藝文記者、節目企編、戲劇電子書編輯,持續報導並推廣表演藝術。劇場作品有《逆旅》(Self Re-Quests)、《寄居》(HOMELESS)等;參與編寫之影像作品有《刺蝟男孩》、《長不大的爸爸》、《文學閱讀時光—降生十二星座》,並以《刺蝟男孩》獲第四十九屆金鐘獎最佳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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