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青年們都有影展的記憶。從默默等待,看到新聞稿,拿到小手冊,參加選片指南,選片,失血,買不到票,然後沒有時間看,再把票放在網路上賣;或者看到睡著……這是一段崇高的儀式過程......我開玩笑的,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像莘莘學子,戰戰兢兢地,好像做功課般地把深奧的電影看完,即使看得一頭霧水也沒關係,只要有看過,我的人生才算完美。然後過了很多年,某部你曾看過的影展片被「數位修復」,或者出了幾10年紀念盤,一個不小心,你又看了一次,然後大吃一驚:原來這部電影我以前根本就沒看懂......
其實我從來不在意一部電影有沒有看懂,也根本不認為電影有看懂這回事。有些故事很複雜的片子,我從來沒搞清楚過起承轉合,覺得也無所謂;有些電影根本看不懂,可是照樣覺得很好看,例如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波米叔叔到底想幹嘛,但是我已經看了三次,每次看都還是睜大眼,嘴巴好像要流出水來。可是大部分的時候,當你電影看第二次,總是會有意外的驚喜。法國導演賈克大地的電影《我的舅舅》,我第一次看就很喜歡,但是也說不出所以然,只是覺得音樂很好聽,狗狗很可愛,舅舅很會耍寶;但是片中對於裝模作樣中產階級的嘲諷,以及法國當代社會對機具的變態崇拜,根本一點感覺也沒有。後來這部片有了DVD,無心之下又看了一次,曾經擁有過的模糊影像,突然間變得更清晰、更具體、更有真實感,就像造訪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愛看藝術電影的文青們大部分都是學生子弟吧,青春少年/女家總是張開觸角,急迫著吸收新事物;但是小朋友畢竟經驗有限,至少在我當少年家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懂。欣賞電影有時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你必須通曉中外歷史/文化、各世代的流行文化、音樂趨勢、當代時事、古今各派的文化批評/文學理論/美術史,以及整個兩百多年的電影史等等。
一個20歲上下的大學生,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東西(不過我相信現在有許多年輕人都非常厲害)?至少我當時是什麼屁都不知道,只會隨著影展時尚亂看亂跟亂混。最難以啟齒的是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在大學社團第一次看到這部片,覺得悶得要死,一面看一面跟同學聊天,最後兩人決定出去吃冰,然後把這部片評價為「不好看」。從此聽到小津的名字就開始心虛,每當大家談起小津的電影多麼好,就很想逃走或找地方躲起來,漸漸演變成內心的一道陰影。……直到幾年前因為看了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終於決定面對現實,把《東京物語》的片子翻了出來…….事隔多年,我對日本的歷史文化有了一些了解,我去過了東京,對於電影語言/美學的了解與包容度有了較深的層次。曾經被我列入「不好看」黑名單的《東京物語》(其實根本沒有看完過),被我細細品味了一番。在先後兩個時空看同一部片,感覺彷彿在片刻間檢閱了個人的生命史。
即使是一部曾經看過的老好萊塢電影,重看的過程都會驚喜連連。例如說……芭芭拉史翠珊演的《妙女郎》(Funny Girl),重新再看會發現這個女追男的故事真是gay到不行;或者重看某一部好萊塢聖經電影例如《霸王妖姬》(Samson and Deliha),會開始去調查故事中的非利士人到底在歷史文化中是怎樣的定位。一大堆議題性電影例如《草莓宣言》(Strawberry Statement)、《死亡點》(Zabriskie Point,又譯《無限春光在險峰》),以前真的只是亂七八糟看完就沒了;但是現在我變厲害了,我開始有能力解釋一些電影裡面的東西(然後騙稿費)。有趣的是,以前看第一次那種混稀泥的經驗也並非完全空白,它還是放在暫存記憶體中,似真似假,似是而非,似遠又近……好像記憶中的一幅圖畫,你只畫了一點輪廓,而現在,你開始有能力完成整幅畫。
《妙女郎》片中的名言:「Hello Gorgeous」
幾天前看了庫斯托力卡的《地下社會》,又再度經歷了一場「看第二次」的奇妙經驗。《地下社會》我很久以前就看過了,但是只記得電影中管樂的旋律,還有一些陰陰暗暗黑黑的東西,劇情依稀還勾勒得出一個大概,但是基本上還是「通通忘光光」,因為:我當時什麼都不懂啊!這部片談的是南斯拉夫近代將近半世紀的戰爭血淚史,從二戰納粹佔領,戰後建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垮台之後,南斯拉夫放棄共產主義,國家的多種族因素,開啟了一連串的烽火血腥的內戰,最後結束於90年代初克羅埃西亞和塞爾維亞內戰……其實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南斯拉夫是什麼東西;戰爭?能夠分得出二戰誰是盟軍誰是軸心國就很不錯了;至於片中施行修正社會主義的南斯拉夫領導人狄托,他是誰啊?
對於南斯拉夫的認識,也是從電影、媒體、流行文化中漸漸拼湊出來的。我們看了一些和南斯拉夫內戰有關的電影,例如《暴雨將至》(Before the Rain)、《烽火驚爆線》(Welcome to Sarajevo)等等。1995年波斯尼亞戰爭結束後,英國樂團U2來到了塞拉耶佛(Sarajevo)辦了第一場搖滾音樂會,Bono還跟男高音帕瓦洛提合唱了一曲〈塞拉耶佛小姐〉(Miss Sarajev),MV中出現了南斯拉夫內戰的影像,死者的墓園等等。南斯拉夫內戰爭結束之後似乎出現了許多對於南斯拉夫戰爭的回顧與省思,一點一滴地被我們接收,我對南斯拉夫的認識,也僅止於片段拼出來的知識。但是即使是這一點點印象,也讓我對於第二次觀看的《地下社會》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體認。
塞拉耶佛小姐
我想有人真的太笨又不肯用功,花一堆時間看一堆不懂的電影,然後忘光光(此人就是我)。其實電影看不懂也不見得是壞事,你可以把那感覺先留著,等到經驗及智慧足夠的那一天,把它找出來再看一次,讓自己以一個全新的身分,開啓一次更完整的看電影經驗。想想看,那些第一次就看懂電影的人,雖然很厲害,但是他已經失去更多可能性的機會,他絕對不會得到像你這樣有趣又雋永的電影經驗啊!那感覺就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最初,這部好電影你現在才第一次看到,好像處女一般(還真的很敢講)……
地下社會
但唐謨
《破週報》每週影評撰述。翻譯過《猜火車》《春宮電影》等小說。喜愛恐怖電影、喜劇電影、「藝術」電影,但是不喜歡太傷腦筋的電影。喜愛在家看DVD甚過去電影院。養了兩隻狗,超愛烹飪煮食。著有《約會不看恐怖電影不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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