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少是近兩年和我關係最親密的新朋友,正確來說,是唯一被我說了要跟他斷交要把他丟到窗外這類無論多惡劣的壞話、都還是會哭著伸出小手奔來喊抱抱的朋友。每次我都不計前嫌買帳,因為他只會對我這麼做,而天蠍座最無法抗拒專斷的愛情。
他是應我呼喊來做我朋友的,但我們彼此地位處於一種浮動式的不對等狀態:我是成人、我瞭解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則,這是我的優勢。至少在這幾年當中,他無能為力只得依賴我;而他所懷持唯一也最致命的武器無他:他是個擁有大把時間的幼兒,我無法不回應他的需求,無論如何我必須原諒他。這大大違背了我的處事原則,我的人生花了頗多時間充耳不聞,現在只要耳邊一安靜便得大喊他的名字,否則他鐵定默默躲在某處進行拆卸打火機或者旋開糖果罐的勾當。
這些只是開始,我接著發現心理學、親子書籍及各類知識理論的無用,但仍然無法抗拒地從網路書店暢銷排行榜上將法國媽媽的教養心訣放入購物車。裡頭說「等待不只是一項重要的技能,更是一切教養的基礎。」不幸地,龍少不吃「延遲滿足」這套,他從我身體裡吸取的便是欠佳的耐心、新入職場的挫折、和髒話漫天的黑幫嘻哈,這些養分與地球空氣結合進化,讓他自然在我逼迫他等待的時刻使出無法無天的黑死金屬唱腔,嘶吼吞噬我薄如蟬翼不堪一擊的法式優雅。
我唯一的自由時間是他的睡眠時間。只要睡得夠飽,龍少醒來沒有不快樂的早晨,仿佛一生(兩年)從無昨日,又或者昨日一切無著。他對大多數事物不存有價值判斷,這使我對於如何出言恐嚇他感到萬分困擾,畢竟他對人世災禍一無所知,所有的後果對他而言也毫無意義。我時常像個壞心的後母,雙手抱胸緊抿雙唇看著他走鋼索,內心盤算若他失足跌下,應該就會飛速理解這痛苦的因果。但截至目前為止,比起短暫的疼痛他更無法抗拒逼近危險的快感,而被一生經驗所囚的我只得又沉不住氣地將他隔離在使我舒適的安全網裡,他像隻被扔上甲板的魚,躺在地上傾力拍打還未長好的尾巴,淚爬滿臉,嚎叫失聲。
相較起生氣蓬勃的他,我只是一個有時母愛無能的普通人,而且我的記憶和金魚一樣短暫。我會趁龍少午睡的兩三小時中間騎著單車離家寫作,那短暫的兩三個小時我騎往街市、停下來買珍珠奶茶、偷渡進小圖書館、躍向網海瀏覽與我倆情緣毫無牽涉的眾生眾事、再潛入意識深處鑿敲堆砌,三點半,準時浮上岸,繞從月津港邊游回家。推開門掛回鑰匙,我套上圍裙開始料理,醃肉煎魚燙山茼蒿,切煮之際聽見他自背後喊我。最近他已經會自己開門走下樓了,我回頭,他揉眼笑起來只看得見我,再見恍若隔世,又感覺他是宇宙密謀送我的禮物。
這份禮物不好應付,只要與他同處一個空間,他總希望我的眼裡只有他,書本電腦或者其他家事雜物都不該存在。他會極富侵略性地伸出手托住我的下巴、用力掰向他,輔以語氣加重的各式簡易命令句,迫我專注於與他的交流。他的表白素直,拍照時會皺著鼻子咧開嘴笑,表達困惑與驚訝時會用臉部每一條肌肉扭動描述。某日我與他在床上玩打滾壓制遊戲時忽然大悟,那些 drama queen 的表情與瘋癲習性並非無來由,他是光影路徑迂迴的鏡子,逃不掉、我們的假鬼假怪,我們不可告人的癖好都會被他折射上身。
凡此種種,都使我確信人的可能性相當侷限,我對待這新朋友的方式不可能不被父母對待我的方式所影響,經驗幾乎決定直覺。這說法並不如表面看來那樣絕望,而是表示你與他交往必須很自覺、很使勁,投入之際又要萬分抽離。這實在困難,都兩年了我還時常與他賭氣,脫口而出諸如「欸你放尊重一點好嗎?」「我現在就是不想玩積木,不、行、嗎?」「你以為這世界是圍著你轉的嗎?」這類招旁人白眼的話。其實我內心清楚,這些話是說給不甘心的自己聽的:我愛你,但我好不甘心對你百依百順,亦無法客觀定待你如豢養一株植栽。
怎能懷有平常心呢?這朋友太珍貴,根本是人生的第二機會,這麼一想之下心情更難不患得患失,怎麼做都動輒得咎。於是我只能時時使出阿 Q 式的自我安慰:Why so serious? 我的安良父母還不是教出我這款逆女。同理可證,無論我是個神經兮兮的控制狂或者道德感薄弱的小說家,朋友總之會殺出自己的活路。
認識他大概一年開始,有些清晨會被他呵呵的笑聲叫醒,他還睡著,累積了一年的人間場景已經成夢,那是我唯一無法觸及的意識角落,有許多被稱為個性和人格的氣味正在悄悄堆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龍少前陣子第一次被貓倏忽變臉連擊,至今不輟重演當時場景,瞪大不可置信的雙眼,搭配響亮的迅速擊打手勢。我問他下次還要不要去找貓貓,他用力點頭說好,沒有一絲陰影。我想他此生會養一或多隻貓,愛牠們,或許比我愛得更好,我想到時再跟他說我與貓的故事。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