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偉|研究生三溫暖
【台灣同志文學簡史SP】紀大偉:黃凡的《曼娜舞蹈教室》
作者:紀大偉 / 2015-02-03 瀏覽次數(8313)
關鍵字:愛滋
黃凡(1950-)是1980年代最出風頭的台灣小說家之一,作品以後現代主義作風著稱。他的中篇小說《曼娜舞蹈教室》(收入同名小說集,1987)描繪出已然進入消費社會的台北──消費社會的成員不但努力賺錢,更要努力消費享樂。女主角曼娜在台北市泰順街(意味黃金地段)開了韻律舞教室,收攬一般婦女跳舞健身(可見當時不少婦女已經有錢有閒);不過,以BMW代步(炫富的配件)的曼娜仍然處心積慮要跟台北其他數百家類似的舞蹈教室競爭,不惜網羅小說男主角「我」擔任她的行銷策士。曼娜甚至想要透過「我」關說媒體,企圖讓電視節目推銷韻律舞教室。
後現代主義大師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可能會說《曼娜舞蹈教室》展現了「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也就是「後現代」)的多種特徵:例如消費至上主義(對於BMV、「三五牌」香菸等等品牌的迷戀),媒體和民眾的相互操控,以及煽情(sensationalism)與濫情(sentimentalism)(這兩者都跟曼娜的女體有關)之後看破人生的虛無態度(nihilism)。
不過,我要指出《曼娜舞蹈教室》之中不但有後現代,更有身心障礙和同性戀。這篇小說中的後現代建立在身心障礙上;同性戀則呼應、陪襯了身心障礙。小說中身心障礙和同性戀很相像,都是不可告人的祕密;然而身心障礙的生命被認為是沉重的、需要被同情的,而同性戀的生命被認為是輕浮的、可以被霸凌的。兩者秘密不能互換處境:故事中身心障礙不可能被霸凌,同性戀不可能被同情。
男主角「我」老、殘、窮。老,是因為「我」已經到達退休年齡。殘,是身心障礙;窮,是指「我」生產重量不重質的廉價畫作維生(暗示有個重量不重質的消費社會存在)。因為窮,他跟許多社會邊緣人一樣,住在當時充滿工業污染的南港。我將男主角跟殘歸在一起,並不是因為他本人是身心障礙者,而是因為他「毗鄰」身心障礙者。例一,南港住處的管理員是個只有一條腿的老人,跟男主角很近。例二,這個老頭把男主角跟身心障礙者相提並論,他說:「很多啞巴比你畫得好」。例三,跟男主角收購畫作的商人也雇用了「十有九個聾啞學校畢業生」當畫師。這三個例子看起來跟整篇小說的主要情節無關,也沒有真的將男主角變成身心障礙者,卻發揮了至少兩個功能。功能之一,小說有意無意間暗示了當時台北身心障礙者的勞動狀況:他們並沒有在台北缺席,也沒有在勞動場所缺席,並不是台灣經濟的局外人。肢障者當管理員,聾啞人士繪畫賺錢。功能之二,就是埋下伏筆:故事中身心障礙的重要性超乎想像。
男主角「我」和女主角曼娜之間存在多種對比。最明顯的對比就是「男vs女」,這個對比可以換算成「偵探vs秘密」。男方探索女方的秘密(女方的肉體暨心靈都是秘密),並且加以征服(女方身、心),而且加以救贖(同樣,身、心)。這篇小說的高潮就發生在男主角揭開祕密的暴力過程:他終究撕開曼娜的衣物,發現美女只有一個乳房──原來,另一個乳房因為隆乳手術失敗而切除了。身心同樣受傷的曼娜,一方面將憤怒情緒轉化為投入賺錢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希望利用賺來的錢進行報復。報復的頭號對象是曼娜曾經想要取悅的前男友:她為了取悅對方而去隆乳,但隆乳失敗之後對方就離開了。
值得留意的是,曼娜失去乳房,並不是因為「身不由己」的乳癌(所以不能責怪女方),而是「咎由自取」的隆乳(所以可以責怪女方愛美)。小說瀰漫一種共識:反正這個女人愛慕虛榮不愛自己,那麼整篇小說(含小說的敘述,和故事中幾個男性角色)不尊重她的玉體也就有點理直氣壯了。
後現代主義雖然號稱前衛,但前衛未必尊重女性和同性戀。
這篇小說的戲看起來是(異性戀)男人和(異性戀)女人的鬥爭,但是偏偏找了男同性戀做為夾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開胃菜、媒介、皮條客、墊背、緩衝、安全氣囊、出氣筒。在男主角發現曼娜乳房秘密之前以及之後,都有男同性戀者出場。
男主角初遇曼娜,就先讓她認識一個「專畫女人乳房的怪物」,張姐。因為「他」專畫乳房,所以被人稱為「變態」、「同性戀」。「張姐身穿紫色絲質襯衫,脖子上繫了一條同色絲巾,動作扭扭捏捏,在曖昧的燈光下,看不出他真正的年紀」。
平心而論,真正對女乳過度耿耿於懷的人當然不是同性戀的張姐,而是男主角和曼娜。
在男主角發現曼娜乳房真相之後,兩人決定找人報復,宣洩曼娜滿腹之恨。妙的是,他們的下手對象並不是跟曼娜乳房有任何關係的人,而是一名跟曼娜騙過錢的記者卡西歐。這對男女「散播卡西歐是同性戀者,同時得了愛滋病」(的假消息)。他們到「各個同性戀出沒的場合:酒吧、餐廳、俱樂部去散播『耳語』」,並且寫黑函給「衛生單位和傳播媒體」。八卦雜誌進場了,炒作這個題目:「愛死病入侵新聞界,某晚報記者被衛生單位列為重大嫌疑犯」。後來卡西歐終於因為這個捏造的秘密,而被報社炒魷魚,男女主角額手稱慶。
犧牲了一個跟曼娜乳房完全沒有關係的男同性戀之後,再也沒有別人(含曼娜前男友)遭受報復。
雖然有些男同性戀者的確喜歡趴著,但是沒有人喜歡趴著也中槍。小說中對於異性戀男人以及乳房秘密的情緒,全都轉嫁到毫不相干的男同性戀者身上。這也是後現代的一個面向。
謊稱某人是同性戀者並且有愛滋,的確是濫殺無辜的有效手段,一直到今天的台灣都還奏效。在台灣,1984年首次出現外國人感染愛滋個案,1986年首次發現台灣人感染案例。1987年出版的《曼娜舞蹈教室》並沒有放過「剝削時事」的機會,合併使用「愛滋」和「愛死」兩種譯法。「愛死」這個譯法顯然具有幸災樂禍的意涵,早已停用多時。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酷兒狂歡節》,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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