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徐嘉駒)
很多人寫到蔣勳會提起他一貫的白襯衫,瀟灑而自在;但到了冬天,他頸間垂掛的紅圍巾,也真是一片台灣的文人風景,既亮眼又沉靜。蔣勳坐下來,桌上一把陶茶壺,一只青瓷杯,原本光禿禿的出版社會議室頓時美了起來。近年一直進行美學教育的蔣勳,在書寫一系列美學書籍時給自己的格言就是:「如果看重美、相信美,就永遠不講不美的事情。」他所到之處,也因為微小的改變,美就此現身。
在暢銷書排行榜一片翻譯隊伍中,蔣勳談生活美學、文化藝術的多本作品顯得珍貴。他用平易近人卻優美的文字談貼近生活的美學,我們閱讀時彷彿可以聽見他沉穩的男中音,為在地觀點保留了一口活泉。
寫書法,學做人的規矩
今年,蔣勳在雲門重新搬演「行草三部曲」之際,推出了《漢字書法之美:五動行草》一書,這是個又基本又深厚的主題。大家都被逼著寫過書法,卻也都不那麼懂得欣賞書法藝術,這也是蔣勳對父親的複雜情懷。「在中國文化中,父親對孩子的教育,體現在寫字。你得坐得端正、要懸腕,他教你寫書法不只是寫字,他要你在這裡學做人的規矩。」
小時候蔣勳痛恨寫書法,反叛這種教育背後隱藏的功利想法:字寫得好,出社會可以給人好印象。他反叛這種從外加諸的紀律。
走過花甲歲月,穿越傳統價值,蔣勳用生活美學的角度出發,重新帶領讀者領會書法的美:剝去了傳統教育中層層期待之後純粹的美。再把此書獻給已逝父親,就有了不同層面的意義,「因為已經有了解不開的因果,因為身上不可能沒有他的影響。」
小時候蔣勳與父親身體的接觸,常常是在書法寫不好、父親已然動怒的情況下,被父親抓著手一筆一筆寫。那樣長久的緊張情感最後在蔣勳清洗過世父親大體時和解了。「父親像一個嬰兒,而我在幫他洗澡,看他赤裸的身體,發覺父子之間有什麼東西經由這個儀式重新完成。然後又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也是經過這個儀式,長久以來對於身體的禁忌消除了,蔣勳才開始有辦法動筆寫身體美學。
從感受美,進而保護美
讀蔣勳的《生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等書,會看到他近年來的美學教育切面,不只是生活,也回到自身。讀者都在蔣勳談的美學中得到了一種嚮往,這種嚮往不是逛畫廊聽音樂會,而是在生活的細節中學會感受美。那些不用花錢,越分享就越豐富的美的資產:「十月,去看台灣欒樹的黃花紅莢,十二月到了,就上陽明山看銀穗芒花吧。」在蔣勳眼中,都只是「美的運動」的起步,這其實蘊含了他對促使社會進步的期待。
一九七二年留學巴黎的蔣勳碰上法國六八學運的末端,左派風潮強烈,不到三十歲的蔣勳受到了左派影響,「因為左派很迷人,幾乎像個夢想一樣……」回到台灣,蔣勳也曾親自走進瑞芳礦坑著手調查,一腔熱血想從普羅階級尋找美學的基點,找到可以改革的支點,讓社會更趨近理想。「但策動勞工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那時的熱情是有些一廂情願。」蔣勳說。
(攝影/徐嘉駒)
回頭去讀歐洲文化史,蔣勳看到一五○○年代文藝復興時代,經商成功的梅迪奇家族,到了第三代開始培養達文西、米開朗基羅,帶動了整個社會的改革與進步。他發現,如果在領導階層的中產階級發揮影響力,是可以改變社會。而在資本主義發展數十年的台灣,蔣勳說,「如果能夠借助企業領導階層的覺醒,把企業文化建立起來,再把企業文化帶動到民間去,這是我想做的。」我們從學會感受美開始,進而想要保護美的東西。
蔣勳說,「台灣人其實很不快樂,在整個民主政治的追求裡被誤導到全部在分裂,沒有一個共同嚮往的東西,大家以為宗教是救贖,我覺得應該是『美』。如果找到大家對這個地方共同的美感經驗,共同的記憶,這會是台灣的救贖。」
台灣需要美的運動
常常聽蔣勳談起八里淡水河邊的居處。那棟面朝六百公尺大河的舊公寓,可以看見鷺鷥飛翔、看見紅樹林水筆仔,盛滿一窗美景,卻也歷經門前道路被闢為砂石車道路的威脅。
文人的抗議思維是這樣展現的,他說:「我們能不能去呼喚美,能不能去提醒美,去爭取美,為了美去做一點抗爭?」經歷了社區的抗爭,淡水河畔少了砂石道路,多了一條自行車步道。為了保護台灣的好山好水,蔣勳直言接下來台灣需要美的運動,並不會比爭取民主來得輕鬆。
如今八里的陽光依然,早晨六點從蔣勳沒有鐵欄杆的窗間灑進,可以醒來讀經打坐;九點陽光退到書桌之外,可以寫作、閱讀、工作;下午,他就隨著季節探訪不同的美,布告月光的美好,宣傳正在變色的葉子。
蔣勳說,他總是很認真地在玩。
蔣勳身體力行在發自內心的紀律中的美,也帶領大家破解藝術,看梵谷、米開朗基羅、高更等等。我們稱他是美學大師,他則說,「人要小心不要被職稱、社會頭銜綁住,正是《金剛經》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因為連『蔣勳』這兩個字都是假的,如果沒辦法破除,一定有些執著看不清楚。」人皆敬稱老師的蔣勳,卻一點也沒架子,因此年輕學生會半夜按門鈴吵醒他,可能是為了分享當下的心情。那些時刻,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是直接的、平等的,也是蔣勳看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