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位詩人,我們會感受到的,應同時是「詩」與「人」,亦分別是「識人」與「讀詩」,彼此互為作用。
在「詩的照耀下──他們在島嶼寫作Ⅱ」之瘂弦紀錄片《如歌的行板》中,見識到詩人吟誦如術師撒豆成兵的聲音魔力、認識到時潮翻滾下的真人格與純文學之際,該是讀者們通過自己、或藉由他人不同角度,無論初讀或重讀,回到細細沿讀詩行本身的時刻──理解詩人創造作品,而作品如何完成一位詩人。
我所知的瘂弦先生
與瘂弦先生相識,是邀請他幫我的詩集《剛剛發生的事》寫推薦序,彼時他寄來一信對我提出15個問題:「你是怎樣寫起詩來的?詩齡幾許?影響你的老師是誰?是怎樣的文學啟發?你喜歡的中外詩人是誰?請舉出他們的作品?如果有文學野心之說,你的文學野心是什麼?請簡述。詩人在整個台灣社會居於邊緣,詩愈來愈小眾化,你對此悲觀嗎……(略)。這個問法有點像「口試」了,希望你不會介意,難為你回答一下吧。」
寄去我的答覆提供參考,這期間還經歷他心臟開刀等狀況,2006 年某日接到洪範主編葉雲平來電,瘂弦先生果然傳真來八九千字的推薦序。那段時間我住雲林斗六,每兩三個月,會接到瘂弦先生從加拿大來電,問我近來好嗎、孩子好不好、有沒有寫新作品,電話最末詢問外子的名字怎麼寫、孩子的名字怎麼寫,然後從加拿大寄來的短信或卡片最末就非常周延地寫著:「問候妳和泰成、知霖好。」住雲林那兩三年是一段辛苦的時間,在毫不熟悉的小鎮生活,江除了工作,晚上還讀犯罪防治研究所在職班、經常不在家,知霖總睡不好,我也跟著作息顛倒精神不濟,瘂弦先生的來電和信件往往讓我從瑣碎日常中一下子又想起了文學。每每他擲來訊息都提醒我,有一種文學還在等我,有一些詩還在等我把它寫出來。
我偏好戲劇性、故事性強的詩,不偏好根著於一點向下向內轉圈鑽磨的文字,於是瘂弦先生詩裡不斷推進的情節、一個接一個躍動浮現的畫面和適於朗讀的音樂性,都是我較為喜歡的。詩裡經常提及的異國、異地、奇花異草,創造出一個虛擬空間,在當時並不開放的社會氣氛下,詩人在這空間裡得以更自在地述說、更無顧忌的直抒胸臆。他的詩即「詩歌」,瀏覽《瘂弦詩集》內的詩題:「秋歌」、「歌」、「無譜之歌」、「如歌的行板」、「非策劃性的夜曲」、「一般之歌」、「葬曲」、「短歌集」、「協奏曲」,許多詩的命名都從「歌」或「曲」的概念出發;而詩句裡的詠歎:「啊,無弦琴」「啊,花朵們」「渾圓的海呦」「啊,一個希臘向我走來」「馬額馬啊,靜默日來了」……種種口語的呼喚,讀著讀著,幾乎就想用唱的了。
我手上有他擔任總編輯的《聯合文學》第一第二第三期、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印行的《瘂弦自選集》(一本綠色小書)、《聚繖花序》、《記哈客詩想》、《瘂弦詩集》等,在為聯副撰寫的《記哈客詩想》書評中,我寫道:「一本嚴謹的詩學筆記。對文學有初步理解的人,能跟隨瘂弦的邏輯推演;對詩的創作者而言,本書尤其切中胸臆:詩是什麼、詩人性情、『因字生字因句生句』的寫詩過程、散文與詩的分野、何謂偽詩、台灣詩壇可能的方向……種種重要而本質的問題都論及了。」《記哈客詩想》是瘂弦先生詩觀的整體呈現,其中〈形式的魅力〉、〈寫詩像戀愛〉、〈詩是一種製作,一個未知〉與〈附錄〉中的「個性」、「語字」……等篇,談的都是詩本質上的真理:「詩人的每一首詩,事實上都是作者為他鍾愛的對象重新命名的紀錄。」「好的作品不是技巧的炫弄,而是技巧的埋藏。」「成功的作品是作者全人格的投影。作品的魅力來自人格的魅力。」這些論述,寫詩人讀起來是非常有共感的。
2013 年瘂弦先生回台拍攝紀錄片,我的詩集《那些閃電指向你》那時還未成書,我以列印稿的形式交付他閱讀。他讀完後,在我手機的語音信箱留下對詩集的讀後感:「這些是非常聰明、非常可愛的詩,熟悉詩的人不會覺得太淺,不熟詩的人不會覺得太深,你的詩走到一個新的方向……。」回想起來,瘂弦先生是第一個對《那些閃電指向你》發表意見的詩人,四五分鐘的語音有他剛讀完詩作的激動語氣,聆聽的我也被撼動。
他曾到訪我家一次(彼時我已在台中市定居),是薄涼天氣,82歲的瘂弦先生滿頭銀髮精神奕奕,披著格紋長圍巾,見到他,覺得他不僅僅是一個詩人,他就是一種詩的精神站在那,當他談及詩句、詩的身世、編輯台上趣聞軼事,讓人覺得他就是一個文學的精神站在那。
林婉瑜與瘂弦先生(圖/林婉瑜提供)
經常向他詢問許多事:「河南的童年如何?隨軍來台是否有辛苦的遭遇?副刊黃金時代是什麼景況?」有些問題像線頭,會拉出瘂弦先生深長的回憶侃侃而談,他清晰記得所有細節,彷彿那是昨天發生的事。
後來我知道,我的所有疑問其實來自於時代,一種名之為「時代背景」的溝渠把我和他隔開,就像〈紅玉米〉寫的:「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它就在屋簷下/掛著/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鬱/都掛在那兒」「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它掛在那兒的姿態/和它的顏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紅玉米,就是他在河南的童年、就是他的思鄉、就是他隨軍來台的動盪、就是那一代人獨有的滄桑……,沒有經過那個時代的後來讀者,可以去想像,卻永無法切身體會。
掛在屋簷下,瘂弦先生兒時抬頭注視過的紅玉米,遂在久遠以後時間的曠場中凝為圖騰,成為意念的果實,詩的果實。
〔關於瘂弦〕
本名王慶麟(1932-)。河南南陽人,1949年隨國軍來台,並參與洛夫、張默創辦的 《創世紀詩刊》,被稱為「鐵三角」。1966年退伍,至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寫作計畫」訪問兩年,回國後任《幼獅文藝》《聯合報副刊》主編,45年編 輯生涯中,以特有的溫情、智識、人緣風度,打造文壇盛世。
他公開發表詩作只有12年,然而〈印度〉、〈鹽〉、〈深淵〉、〈坤伶〉、〈如歌的行板〉等膾炙人口詩作,集於《瘂弦詩集》至今傳誦。其他著作《中國新詩研究》《記哈客詩想》《聚繖花序》亦為詩史、詩學做出貢獻。
本文作者/林婉瑜
1977年生,台中人,初始考入台北醫學大學營養系,大二決定轉讀文組選擇休學,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主修劇本創作。20歲開始寫詩,曾獲《2014臺灣詩選》年度詩獎、第11屆臺北文學年金、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www.poem.com.tw 2000年年度詩人、優秀青年詩人獎等。
曾出版詩集:《愛的24則運算》,《可能的花蜜》,《那些閃電指向你》,《模糊式告白》,《剛剛發生的事》;文集《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
★「他們在島嶼寫作」臉書專頁
〔瘂弦相關出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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