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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聽音樂

【陳德政專欄|B面第2首】青春,像一杯檸檬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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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稱不上一名及格的老樂迷。

年初,得知英國 Shoegazing 樂派先鋒 Slowdive 重組的消息時,當下覺得「嗯,也該是時候了。」然後便冷靜下來。畢竟,還有哪個 90 年代的樂團尚未重組的?

得知他們要來台演出時,也未在第一時間衝去搶票,只覺得「不急,到時應該還會有吧。」

等我意識到真的快沒票了,千方百計弄到一張,只在行事曆的方格裡標注了七月二十三日晚上,記得去 The Wall 看演出,便默默將門票收到抽屜裡,一併將這件事暫時給忘了。

至於將每一張 Slowdive 專輯挖出來,好好地溫習、做點事前功課、在心中編排理想的歌單,這些以前總教我樂此不疲的樂迷差事,這回全部都被省略。

主要是生活中多出了許多「正經事」,聽音樂、買唱片、看演出,這些高中以來串起日常軸心的嗜好,漸漸退居次要。更是由於,當你聽過數不盡的歌、看過數百場表演、擁有好幾千張唱片,音樂與現場所能賦予你的感覺,你以前大約都經歷過了。接下來,充其量是複製過去的感動而已,那還是最好的狀況。

這幾年,身為樂痴和影痴,我活得有一點退步,甚至文章內都很少出現「興奮」這兩個字了,連假裝都沒有辦法。

該死。

也因為這樣經年累月下來,過度使用感官造成的彈性疲乏,年初在戲院聽到《雲端情人》男主角 Theodore 說出的那句台詞:

Sometimes I think I have felt everything I'm ever gonna feel.
And from here on out, I'm not gonna feel anything new.
Just lesser versions of what I've already felt.


我靠在戲院的座椅上,深沉的沮喪感迎面襲來。我需要大量的刺激,去重新感受生活;而刺激,恰好是台北欠缺的東西。

當天傍晚,我和 C 到城郊的嬉皮朋友家吃飯。用完正餐,主人從烤箱端了一個熱烘烘的蛋糕出來,他說是南瓜口味,參考網路上的食譜做出來的,原料,是幾天前向另一位資深的嬉皮朋友取得。

我們用叉子吃著蛋糕,朋友家的音響播起了〈Souvlaki Space Station〉、〈When The Sun Hits〉、〈Blue Skied An' Clear〉,幾首與太空、太陽、顏色有關的 Slowdive 歌曲。接著朋友拿出《Space Project》那張黑膠,順順地將 A 面播完,我接過封套,有名太空人在左下角插著腰。

朋友說,這些音樂搭配南瓜蛋糕,「等下,你們的漂浮感會更好」;稍晚,那幾首 Slowdive 的歌,全出現在歌單上。

我和 C 原想從城郊騎腳踏車到公館,可吃完蛋糕,光站著都有點不穩,遑論騎腳踏車了。我們改搭捷運,在車廂內拉著手環,身體隨著軌道的彎曲弧度左搖右擺,站與站之間,抽象的距離被拉得很開,時間漫長,心情卻平穩篤定。

我仍未感到開演前所謂的「興奮」,但別有一種領悟──某些情境中,peaceful 勝過 excited。

場內只見幾張熟悉的面孔,「我那一代樂迷」來的不算太多,大家都忙碌著吧,忙著應付生活的種種煩瑣。啤酒飲過半瓶,喇叭忽然飄出 M83 的〈Carry On〉,隨後接上 Brian Eno 的〈Deep Blue Day〉,即《猜火車》原聲帶裡的那首。

我想起全蘇格蘭最噁心的那個馬桶,伊旺麥奎格游泳的姿勢像一隻海龜,沉浮在鴉片的海洋裡,去找尋那顆銷魂的肛門塞劑。我的大腿肌肉一緊。

大家開始拍手,樂團登台了,五個人,貨真價實的原裝陣容。女主唱 Rachel Goswell 像不老的妖精,吉他手 Neil Halstead 立在觀眾視線最左。我上次親眼看到他,是 2006 年在紐約觀看的 Mojave 3 現場,他當晚只彈木吉他,尾聲時終於換揹電吉他,偶爾踩了幾下效果器,我和同行的 Y 都能感動得無以復加。

八年前,我仍會因為一個記憶中喜愛的音色,心潮湧蕩。

Slowdive 搭乘的航空公司出了差錯,樂器未一同運來台灣,臨時借到全部的器材。Neil Halstead 不愧 Shoegazing 樂派的一代宗師,可將每一把借來的吉他,彈得像自己的吉他。雖然安可前的結尾曲〈Golden Hair〉器材出了點問題,那一首歌,仍讓我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一晚。

其實那是翻唱,原唱是 Pink Floyd 的 Syd Barrett,正是《Wish You Were Here》專輯中缺席的主角。

起先我甚至沒有聽出來,只覺耳熟,後來才想到,它收錄在我十年前買過的雙 CD 選輯《Catch The Breeze》,我少說五年不曾聽過它了。突然間,〈Golden Hair〉對我來說又像一首全新的歌。

站在狹小的空間裡,我感到悸動造成的暈眩,仍會因為吉他破音而背脊發麻。它讓人同時感到年輕,也感到鄉愁,讓人覺得可以超越所有苦痛,一路飛到盡頭。那些說不出口的感情,音樂全幫你說了,不需要一個字句,就是吉他、貝斯、鼓,就是旋律和節奏,這麼簡單的組成。

蛋糕在體內發酵,我全身上下纏繞著一股發燒的幻覺。音牆在哭,我隨之掉下了一滴淚。演唱會現場的淚,對二十餘歲的我,曾那麼輕而易舉(當然,那並不廉價),對現在的我,卻很奢侈。

我極珍惜這個時刻,歌曲結束時,我只想重新活過剛才的八分鐘。

散場後,我們的狀態清醒了,騎車去師大夜市喝果汁。盯著紅紅綠綠的菜單,C 問我,青春像什麼飲料?「像一杯酸酸甜甜的檸檬汁。」我說,「而且通常,酸的滋味要多過於甜。」

那中年呢?她接著問。「像一杯過期的牛奶。」

但願我還沒過期。



在遠方相遇
在遠方相遇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
「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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