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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大偉|研究生三溫暖

【作家讀書筆記】紀大偉:亞歷山大與《波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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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文╱紀大偉

今年夏天,台灣書市推出經常相提並論的兩部同志文學名著:英國作家瑞瑙特的《波斯少年》和法國作家尤瑟納的《哈德良回憶錄》。這兩部小說都突顯西方古代君王的男同性戀情慾:前者寫阿歷山大跟他的波斯閹人男寵,後者寫羅馬皇帝哈德良跟他的男友。兩名男寵在小說中都足以傾國傾城:帝王為了他們攻城掠地。巧的是,瑞瑙特是不願住在母國(英國)的女同性戀者,尤瑟納是不願住在母國(法國)的女雙性戀者;她們都住在國外當局外人,寫她們不參與的男同性戀。她們可能藉著寫男同性戀抒發女同性戀。她們都不想住在自己的國家、不大寫她們本人的性傾向。她們的生命軌跡可以促使台灣讀者鬆動對於文學疆界的想像:如,台灣文學的作者不一定住在台灣,男同志文學的作者不一定是男同志,女同志作者的代表作不一定寫女同志。

波斯少年
波斯少年
天堂之火
天堂之火
哈德良回憶錄
哈德良回憶錄

這兩部巨作值得比對,但容我暫時先聚焦在《波斯少年》,下次再談《哈德良回憶錄》。記得我剛到美國讀博士班的時候,常在男同志友人的書架上看到《波斯少年》這本書。我後來慢慢理解,這本書在美國的功用曾經類似在台灣的《孽子》:在社會風氣未開的「前網路時代」,同志在家裡放一本這樣的文學名著,讀了就好像可以多加了解「自己這種人」,就算光把書擺在架上而沒耐心逐頁細讀也可鎮定人心。(只不過昔日讀者可能為了保護身分,不會把名著光明正大擺在書架上,而會藏在衣櫃裡)。

1972年的《波斯少年》直到今日還是值得細看:除了同性戀愛的呈現之外,它處理的東西文化衝突、它的歷史小說技藝,仍然讓今日讀者津津樂道。我先來說它最為人稱道的男同性戀呈現。《波斯少年》的主人翁(為求行文方便,我把他稱做「主人翁」或「波斯少年」,而不稱呼他的名字)才十餘歲就家破人亡,被人口販子送去閹割、被迫成為娼妓,然後送給當時波斯帝國的君主大流士,最後再轉讓給亞歷山大。書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閹人的身體不是女體的替代品。大流士明明並不缺女人,但他有時候喜歡換口味,改找閹人上床。二,閹人並不一定只是被動的性玩具,而可能是性慾高昂、能享受性愉悅的性主體。閹人和閹人可以幽會上床;閹人會想要跟自己仰慕的閹人做愛;後宮眾妃也勾引俊俏的閹人。綜合這兩點來看,閹人──也算是介於女性和男性之間跨性別角色──並沒有因為被閹割而被逐出性的樂園;也就是說,這本書並不再乎陰莖的有無。也因此,「征服式的性」(如男征服女、1號征服0號等等)、「插入式的性」等等一般大眾視為理所當然的性行為在書中幾乎看不見。波斯少年和亞歷山大在床上的時候,各是體貼的照顧者和性技巧生澀的被照顧者,很難說誰是1號/0號、誰是征服者/被征服者。

亞歷山大帝DVD
奧利佛史東導演、柯林法洛主演的好萊塢電影《亞歷山大帝》顯然從《波斯少年》借了角色和情節,但是電影和小說兩方呈現情慾的方式天差地別。崇拜陽具的態度在小說中沒有立足之地,但在電影中卻不可免俗地(俗,乃好萊塢之媚俗)將柯林法洛呈現為男女通吃的床上征服者。小說想像的閹人情慾在電影中顯得貧乏。




《東方主義》
《東方主義》舊版書封
有一句老掉牙的話說,形式和內容是不能切割的。《波斯少年》中,男同性戀、東西文化的衝突、歷史小說的技藝這幾點特色,也不能分割討論。《波斯少年》的中英文書名都很容易讓人馬上聯想情慾:少年形同性玩物,並且具有異國風味。然而讀者該冷靜一下,這個書名標榜的「波斯」分明在講種族:跟西方文明對峙的東方文明、跟希臘對峙的波斯(希臘人和波斯人的戰爭早就寫入希臘悲劇)。這個對峙至今仍在:看看加薩走廊和伊拉克(這兩個地方都曾經是亞歷山大的領土)。薩伊德的巨作《東方主義》大可以跟《波斯少年》合併閱讀;事實上《東方主義》的舊版封面就突顯了另一尊「波斯少年」的裸體。

曾有學者指出薩伊德《東方主義》──儘管用了那麼賣弄男體的圖畫當封面──只重視種族卻忽略情慾(尤其避談同性情慾)。那麼今日讀者在讀《波斯少年》的時候至少可以藉著後見之明,不但看到書中的情慾,也看到種族──事實上情慾和東西文化衝突在書中是切不開的書中亞歷山大樂於跟波斯少年溫存(卻不找俊美的同文同種希臘少年),主因之一就是身為歐洲人的亞歷山大力求「種族融合」(歐洲的各族與亞洲的各族)。波斯少年不只是亞歷山大的性玩伴,也是大帝的家教:教大帝如何入境隨俗(亞洲的境、俗)。說來弔詭,亞歷山大攻佔亞洲波斯等地,看起來他征服了亞洲,但大帝本人卻也被亞洲文明給征服了。

一直到今日,美國和歐盟都還一直有意無意自詡為古希臘文明的接班人,因而覺得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自以為比伊斯蘭世界更文明)。薩伊德等等學者努力翻案,指出古希臘文明的成員不乏黑種人,絕非只由白種人壟斷。《波斯少年》不見得受到薩伊德等人影響,卻故意挑戰西方至上的態度。《波斯少年》書名不叫「亞歷山大」而叫「波斯少年」,採取波斯人而非希臘人的立場敘說故事,採用亞洲人的「有色眼鏡」(而非歐美人的有色眼鏡)觀看歷史。書中的波斯少年雖然出身被希臘征服的波斯,但他不斷對讀者強調波斯人和希臘人的高下之別:波斯人優雅有禮,希臘人粗魯無文。

歌頌大中國的歷史小說(不管標榜秦始皇還是三國演義等等)早就征服許多中文讀者,而且早就投胎轉世到電玩。在這種閱聽環境下閱讀《波斯少年》,可發現它展現另一種歷史小說的境界。《波斯少年》無意賣弄任何方便炒作的噱頭,卻有意挑戰世俗的偏見,讓各種邊緣者說話(閹人、同性愛的人、許多種族的亞洲人等等),讓虛構的文學敘事彌補歷史材料的空缺。這本歷史小說誠然只是小說者言,卻已經發揮歷史的功效。我認為它對台灣文壇來說,也足以成為小說(並不限於歷史小說)的典範。



晚安巴比倫
晚安巴比倫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酷兒狂歡節》,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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