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吃一口日本小說
【米果|日本小說教我的事】那些我和我以及我的殺戮與和解
作者:米果 / 2014-08-06 瀏覽次數(6331)
「俺」,オレ,在日語表現中,屬於男性使用的詞彙,「我」的意思。
「俺俺」是日本行之有年的電話詐騙開場白,畢竟許多年輕人離開家鄉來到大都市工作,留下年邁的父母在家中。詐騙分子在撥通電話後,也不表明身分,僅以「オレオレ」做為開場,通常接電話的家人聽到來電的男人語意不詳,一逕說著「我啦……是我啦」,本能反應大概會說出家人的名字,當成兒子或孫子。如果很久沒聯絡,接電話的又是老人家,擔心自己的聽力不好,索性就主動詢問:「大雄?是大雄嗎?」詐騙分子隨即回答:「是啊,是大雄!」
詐騙對象上鉤了,寫好的腳本立刻啟動,老人家或善意的家人於是心甘情願把錢匯進詐騙集團帳戶。
(寫到這裡,屋外突然出現恐怖的爆雷,跳電三次之後,隨即停電。可見老天對這種事情也很憤怒!分隔線,分隔線,分隔線……)
星野智幸的小說《俺俺》,就是以此詐騙案例按下故事開關,故事發展與書寫節奏,彷彿速度超快、不斷變換車道、不停閃入小巷、又奔出大馬路的街頭飆車模式,在迷宮一樣的路徑裡面奔馳。有時候都已經撞到兩旁的護欄或圍牆,或徹底翻車,可是下一個段落或下一個章節,又加速往前衝刺了起來。我原本以為,最後總該繞回一開始的原點,抽絲剝繭,給個答案,但是作者顯然沒那個意思。讀完小說,好像跑完 20K 或更遠,沿途連補給站或休息的地方都沒有,也沒辦法配速,就是一路往前衝,因為身旁有太多「我」和「我我」們,隨時等著把彼此幹掉。
故事一開始,出場的是個在電器賣場負責相機部門銷售的年輕人,由於生活不得意,夢想被拋棄,家人關係不好,職場又有個討厭的上司,年輕人滿腹牢騷,唯一的慰藉就是去麥當勞吃同一款套餐。而恰巧坐在左鄰的另一個男子將手機放在自己的拖盤上面,於是,就「順水推舟」端起拖盤離席,也就帶走手機。
年輕人查閱簡訊內容得知原手機主人手邊正在處理的事情,便自作主張回了簡訊,參與起手機對話,並得知一些手機主人背景。沒想到,僅僅是「順水推舟」的手機偷竊行為,和角色扮演的惡作劇,意外開啟了一場恐怖的冒險,原因就在於,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媽」。
「媽」並沒有發現接電話的人不是自己的兒子,反而答應匯 100 萬為兒子解圍,年輕人也確實收到匯款了,詐騙成功。
但是恐怖的事情來了,電話那頭的「媽」,竟然在隔天出現在偷手機的這個「我」的公寓裡,不但煮了飯,還留下來過夜。為了不讓詐騙曝光,只能一直演下去。「我」承接了另一個「我」的人生,只好想辦法回去自己久違的原生家庭,卻被「我」的母親趕出來,然後「我」又在門口遇到另一個「我」……「我」的人數不斷膨脹,原本很討厭的電器賣場主管也變成「我」,滿街走來走去的男女也變成「我」。我跟我之間的習慣相同、理念接近,就連麥當勞的套餐和飲料都是點同一款。直到我跟我之間,開始出現所謂的「削除」,而害怕被削除的「我我」們,唯一可以活下來的方法,就是先「削除」其他的「我」。於是,「我們」丟下工作逃往各地,車廂內開始進行非我族群的敵人削除,然後就是彼此削除,直到鐵路和公車停駛,物流停滯,超市和超商歇業。不久之後,電力和瓦斯不再供應,電視和電台也都停播,報紙也沒有了,通訊功能失效,社會機能陷入癱瘓……
很難懂,對不對?!我在這樣的故事漩渦裡面暈頭轉向,到了最後的篇章,不覺開始猜測,作者的用意,到底是什麼?
把那些與自己想法不同的人視為敵人,把想法類似的人收攏為「我們」,在敵人的身上又不巧看到和自己類似的性格,於是「我們」之間出現裂痕與矛盾。為了捍衛自己的想法,無法同理別人的挑剔或憤怒,反倒把自己推入軀殼裡面躲起來,最後只好把自己吞噬掉。
故事最終,並不像任何科幻小說或推理小說,給讀者明確的解答。為何出現那麼多「我」?目睹另一個「我」把「我」身上的肉割下來,烤成肉片吃下時,竟然有了「被需要」的幸福感?這什麼啊~~!
讀完小說,已經覺得不必揣摩作者的用意了,我大概知道「我」和「我」以及更多「我」的關係──那不是實質的角色安排,而是在自己體內進行的殺戮與和解。能夠在內心包容許多不同於我的他人,「持續將對方當作自己來理解,只要這點程度就夠了……倘若所有人都是同一個自己,因而導致自己消失,那不是很可怕嗎?」
做為小說寫作的格式,星野智幸真是一腳踹翻傳統文體的邏輯,讀完這部小說,我也要跟我和我,好好聊一聊了!
米果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部落格【私‧生活意見】。著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台北.同棲生活》,最新作品《13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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