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趙豫中)
1993年春天,蔡素芬完成《鹽田兒女》,以樸質的文字細描鹽田上的勞動婦女,日照下,輝映著他們討生活的姿態,一種兼容柔軟隱忍與耿介剛強的生存本事。小說以完熟的人情,濃烈的地方風土,獲得當年《聯合報》長篇小說獎,更讓人以為作者必然有一定年紀,飽經人世歷練,殊不知彼時的蔡素芬,不過年方二十九。
該書的背景正是孕生她的童年之地──台南七股,一個濱海的小鄉村。蔡素芬的父母很早就到大城市謀生,心想既然孩子待在城市也是玩,不如送回鄉下。她也樂得在鄉間快活度日,是以五、六歲前,總在高雄與七股兩地來來去去。村子裡安靜得很,無人管教,不求讀書識字,唯以大自然為師。長大後離鄉,鹽田風日在心頭繼續吹拂曝曬,不僅哺育了《鹽田兒女》,更在數年後成就了敘述鹽田兒女第二代年輕歲月的《橄欖樹》,以及新近問世的第三部曲《星星都在說話》。
蔡素芬回憶道,當年《鹽田兒女》可說是一口氣寫出來的,從開筆到完成僅兩個多月,前期主要在構思,同時間她還忙著另一本書的翻譯,真正衝刺期是最後一個半月。「可能是因為很集中精神在寫,有些語言自己就會跑出來。」
她的作品恆常緊扣人與時代的牽連,探問在大時代變動中,個人的命運如何回應。蔡素芬說,50、60年代正值台灣社會轉型,由農業社會過渡到工商社會,《鹽田兒女》即刻意以此為背景。彼時許多人離鄉至城市謀生,原來熱鬧的鄉村,人口漸凋零,生產力頓失,「這種遷移影響了人的生命內容,住在鄉村跟城市受到的生活刺激是不一樣的。」
談及時代,蔡素芬說,「每個人在大時代下都是小小的一個點而已,如果對環境不敏感,便覺得與自己無關。」一般人不過就是求有份工作,把家裡安頓好。然而,若對大環境敏感,自會對應到與個人之間的關係。中學時期,她讀的多半是反共文學,從中看到社會性、看到大時代,潛意識裡不免留意故事時代背景,而後喜讀英美小說,如狄更斯,亦是闡述大時代下的個人命運周折。因受閱讀所影響,日後投身寫作時,在題材的選擇上,自然傾向此一類型。
大二那年,蔡素芬參加《中央日報》舉辦的紀念蔣公百歲冥誕徵文,當時兩岸已私下相通往來,可將親人接來同住,她聽聞教官說起鄰居的故事,便以此為題寫了一篇小說,談述親人分隔三十幾年復又重逢,生活上能否相處,並得到徵文第一名。「故事雖建構在時代下,但寫的無非是人性。」蔡素芬說,她天生有這敏感度,從小周邊發生的事總能牢記,使之轉化成筆下的故事。
「寫作就這麼奇妙,每次寫小說都是根據我可以得到的資源,去把它組織出來。」高中即開始小說創作的她說,「我不認為寫作的人就是一直在寫自己身邊的事情,甚至我不太喜歡寫我自己身邊的事。」
《鹽田兒女》系列第二部《橄欖樹》寫的是第二代的故事,以《鹽田兒女》的祥浩為主軸,滿足了蔡素芬寫校園生活的心願。寫校園,倘若只寫感情,恐顯得太輕浮,她仍希望注入一些理想性,便將時代背景設於民歌末流,動人餘音猶迴盪校園,且她所就讀的淡江大學(亦是書中主人翁就讀學校)恰是民歌運動發源地,再適切也不過。
《橄欖樹》出版時,便有學者在評論中探詢,晉思和祥浩接下去會如何?會不會再有下一本?蔡素芬心想,「絕對不會有下一本,我不想再糾纏了!」後來陸陸續續又有人問起,好奇他倆往後的發展,但因工作繁忙,又耕耘其他小說,蔡素芬也就沒將這事放在心上。直到有天,她在機場乍見某人側影,酷似一位她大學時代熟識的朋友,回頭再尋,卻已尋不著了。她心中突然湧上一個念頭,那些年輕時代的朋友久未聯繫,這麼久沒見,為何還能認得?正是這麼一次偶然的遭逢,為她動筆續寫這小說埋下源頭。
不過真要下筆,又事隔多年。這些年裡,她不斷設想這些人物在小說裡處於什麼位置、作用是什麼,「慢慢地,你的情感就可以滲透到角色的個性裡,覺得滲透得差不多了,可以融入他了,才有辦法寫。」
(攝影/趙豫中)
《星星都在說話》乃延續《橄欖樹》之作,二書分別從女性與男性視角發聲,合奏一闕浪漫歌謠。書寫過程中,蔡素芬屢屢回看《橄欖樹》,「兩條不同的生命線,在某一刻重疊,分岔了之後,他們又疊回來,重疊的地方應該怎麼寫,才不會造成太多重覆;但是在《橄欖樹》出現的場景,女生的認知是怎樣、男生的認知是怎樣,這部分我就覺得很有趣。」
從當初執意不寫續篇,到終於完成三部曲,蔡素芬說,「有一種情感回來,必須書寫;而且我們的時代在改變,這時代跟過去的時代是很不一樣的,所以把這個時代的元素也納進來。恰好晉思這個角色很適合。」事實上,這角色確實有一個原型,他是私生子,生父是寫社論的,他自覺被騙,整個時代的改變讓他失去信仰,所以最終選擇走自己的路,赴美成家創業。蔡素芬認為,此一角色設定有可發揮之處,「剛好我也想談談在媒體界的投機份子,他父親在小說裡就是一個投機份子,不是為了理想而工作,只是見風轉舵,知道在什麼舞台該做什麼事。我沒有要寫完美的人,而是希望跟社會性結合在一起。」
《鹽田兒女》寫就迄今長達20年,三部曲共構了一個家族的開枝散葉,命運流轉,而《星星都在說話》也是唯一一部,教蔡素芬寫到某個段落,淚眼婆娑。口頭上雖說「也夠久了,我不想再跟他們糾纏了!」,蔡素芬心底仍舊是掛念的,「其實我覺得有些情感還沒有鋪排完。尤其三本一起校對完後,心還是牽掛著這些人物。我在想,可不可以幫他們寫得更多、想得更多,因為我後面實在是寫太快,怕有些東西顧慮不周,如果寫慢一點是不是寫法會不一樣?」說到這,她臉上流露了幾分悵然,足見她如何在意。
對蔡素芬來說,小說不是傳記,亦非新聞事件,而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小說終究要回到小說的技藝,「我覺得小說是帶著一點消遣性。」她寫小說通常很注重情節性,力求引人入勝,而到了結尾處,偏又帶有某種程度的開放性,留予讀者遐想空間,就像她不喜透露太多的性格。《星星都在說話》之後,是否仍有後話?或許,現在斷定實在太早了。
〔蔡素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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