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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田俊子「戲言的自由」──在日常的裂縫中尋求詩的「必要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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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詩人及劇作家平田俊子(Hirata Toshiko)應2025臺北詩歌節的邀請,與台灣學者詩人楊佳嫻展開一場以「戲言的自由」為題的對談,同時為平田俊子繁體中文版詩集《詩七日》舉行來台唯一場新書會。

平田俊子回憶自己第一次來台灣是 1980 年代,當時二十多歲,是個人旅行,去了故宮、成功高中(因為裡面有昆蟲博物館,有蝴蝶標本),還搭火車去了台中。1984 年第二次來,剛好也是出版首部詩集《蕗蕎的報恩》那一年。後來陸續參加了花蓮太平洋詩歌節、台北詩歌節、高雄詩歌節,對台灣其實不陌生,她讚揚台灣朋友的友善與溫暖,並感覺在台灣比在日本時「更能夠做我自已」。

這場在女書店舉辦的活動,整場對談圍繞著平田俊子的創作經歷、詩歌風格,特別是對日常主題的書寫、以及她在面臨創作低潮和截稿壓力時的應對策略,對談人楊佳嫻也分享了自己相似的經驗並提出對應的詩作。

自1984年出版首部詩集《蕗蕎的報恩》以來,陸續發表了《戲言的自由》(獲紫式部文學獎)、《詩七日》(獲萩原朔太郎獎)、《終點站》(獲晚翠獎)等多本詩集。平田俊子(Hirata Toshiko,1955-)出生於島根縣,畢業於京都立命館大學文學部。 自1984年出版首部詩集《蕗蕎的報恩》以來,陸續發表了《戲言的自由》(獲紫式部文學獎)、《詩七日》(獲萩原朔太郎獎)、《終點站》(獲晚翠獎)等多本詩集。


▌截稿日的「必要之惡」

《詩七日》收錄了平田老師十二年來的精選作品,共五十篇詩作及一篇散文。書名的由來相當特別:它源於平田俊子在創作陷入低潮時,與自己定下的約定,承諾每個月的第七天必須完成一首詩。

何謂「詩七日」?白話來說就是在每個月的第七天寫詩,「詩七日」在日文裡發音為「Shinanoka」,也能讀成「是死嗎?」或「是詩嗎?」,具有多重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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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將自己的截稿日定在七號,藉由這種「月月驚險」(ギリギリ)的狀態來強迫自己完成。她描述在快到七號時寫不出詩的不安,她會強迫自己坐在桌前,竭盡腦力去想。一如日本俗話所說的——能讓人發揮出遇上火災時的驚人潛力,例如忽然跑很快,或是瘦弱的人搬起櫃子。

對談人楊佳嫻也相當認同:截稿日的確是偉大詩人產生的動力。楊佳嫻也風趣分享應對截稿日的實用方法:她會詢問編輯「請告訴我真正(彈性)的結稿日是哪一天」,也曾遇過編輯哀號:「現在已經在印刷場了,再不交稿,我們這一集雜誌就印不出來了」,讓她「立刻就會寫出來」。

因為台灣發薪水日多是五號,七號和六號通常是購物狂歡的折扣日,面對購物的誘惑,真的可以心如止水嗎?得知這個緣由平田俊子也笑稱,這樣應該會分心吧。

資深日語譯者詹慕如以及詩人平田俊子《詩七日》為一場對談,平田俊子以「戲言的自由」為題談在日常的裂縫中尋求詩的「必要之惡」,左為資深日語譯者詹慕如以及詩人平田俊子。

《詩七日:平田俊子詩選しなのか》繁體中文版由吳怡欣慧智封面和內頁插畫。《詩七日:平田俊子詩選しなのか》繁體中文版由吳怡欣繪製封面和內頁插畫。


▌「平凡」的重構

詩人如何將日常瑣事轉化為文學是本次對談的焦點之一。平田老師在詩作〈十四月七日〉中,大量且頻繁地重複使用「平凡」這個詞彙,營造出碎念般的節奏感,她認為這種密集的使用能帶來「新的感覺」。她寫詩的訣竅是盡量使用最常見、最頻繁的語彙,但目的是描繪出「看起來不是這麼頻繁的事」。

楊佳嫻老師對此分析指出,平田老師所呈現的「平凡」已經是「經過辯證的」、「被淬煉過」的平凡,並非凡俗本身。平田老師坦言,當她到四十多歲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後,便開始在看似平凡的詩作中,加入一些比較古怪的元素。例如,詩中描寫平凡男女性愛時,穿插了亂倫的隱喻:「即使平凡的男人是平凡的女人的平凡的兄長或父親」,這種描寫被認為「很不平凡」。

「詩七日」系列——〈十四月七日〉

我變得平凡了
變成平凡的女人了
不對我原本就很平凡
正因為平凡
所以不想承認自己平凡
一直平凡地自以為自己多少和別人有點不同吧
但是我不再逃避也不再隱藏
我很平凡
今天開始平凡
不對是生下來就很平凡

平凡令人愉悅
平凡令人開朗
只要在新年時去神社
向神明許願就好
在櫻花開花的時候去人擠人
一直說好美啊好美啊
在夏天的時候去海邊興奮不已
在聖誕節的時候不明就理地
鏘鏘鏘地敲響玻璃杯

平凡男人與平凡女人的
平凡的性愛
平凡的男人用平凡的結
綁住平凡女人的身體
用平凡的冰淇淋
塗在平凡女人的
平凡的乳頭上而感到喜悅
即使平凡的男人是平凡的女人的
平凡的兄長或父親
那也是平凡
幾乎是太過平凡的平凡

平凡的是
平凡的人會生平凡的病
那對平凡的人實屬遺憾
平凡的人嚮往的是
幾萬人中才有一個人會得的罕見疾病
由於能治平凡疾病的藥很多
平凡的人會平凡地康復
平凡地回到平凡的社會

對喜歡的人好
和討厭的人作對
平凡的人簡單好懂
看了悲劇就哭
看了喜劇就笑
平凡的人的溫暖
起床就工作 吃完就睡覺
平凡的一天
平凡的一生
我究竟可以變得多平凡呢 


▌靈魂的縫隙就是詩

活動當日,平田俊子也親口也日文朗讀〈第三水曜海域〉、〈沒有手臂的男人〉、〈照相機〉、〈不要搖了〉等作品。
將個人的內在痛苦和社會焦慮作為創作的主題,是常見的取材模式,平田俊子認為,當人感到生氣、憤怒或受傷,心裡會出現「裂縫」或「縫隙」。雖然痛苦,但若能用客觀或社會性的眼光看待,這些裂縫就有可能轉化成詩歌。她個人的寫作動力,是想用文字去把這些裂縫填滿。
詩作〈沒有手臂的男人〉,平田老師解釋這是對交往對象外遇的「隱藏的期待」所產生的想像,希望完全的佔有對方,不希望男人的手牽別人的手:

〈沒有手臂的男人〉節錄

手臂是我切斷的
就像修剪多餘的樹枝那樣
用鋸子嘰嘰地切斷
讓他不能握方向盤
讓他不能敲打鍵盤
讓他不能打開門外出
讓他不能去找女人
讓他不能握女人的乳房
讓他不能勒女人的頸子

「在老師解釋前,我完全沒想到這是情詩!我本以為這是像伊藤潤二的恐怖漫畫!」聽完作者親自的解說覺得震驚的楊佳嫻老師提出另一種詮釋,認為本詩中「手背是我切斷的」意象,是一種女性對父權社會中「男性暴力」的「微弱的抵抗」。楊佳嫻認為,詩歌切斷手背的意象,是一種女性透過暴力的想像來實現的反抗,並且將這個問題從個人情感提升至「整個社會結構的問題」。

詩七日:平田俊子詩選しなのか

詩七日:平田俊子詩選しなのか


▌如何觀看「日常」

至於要如何篩選日常題材入詩?楊佳嫻老師分享了她的獨特方法:她不依賴筆記,而是相信自己的記憶。她認為大腦記住的東西,是因為它與自己之間有「隱祕的連接」,類似於羅蘭巴特所稱的「刺點」(Punctum),即牽動內心的「無關大局」的細節。

平田俊子〈照相機〉寫於 2000 年代初期,當時數位相機剛普及,以前用底片很珍惜快門,數位化後可以隨便拍、隨便刪。平田俊子認為對人們可以「隨意地拍攝,然後隨意地刪除照片」感到「有點可怕」,好像可以隨意把人消除。


〈照相機〉節錄

倖存的我
被刪除的我
就算刪掉
也不等於沒有拍過
就算刪掉
也不等於沒有拍過
你拍照
然後刪掉
你拍照
然後刪掉
很多我被拍下來
很多我被刪掉
比起被拍下的我有更多的我
被一隻手指刪掉


關於拍照,楊佳嫻延伸至現代,援引蘇珊.桑塔格《論攝影》佐證——攝影和記錄真的是一樣的嗎?而現代人們現在不是先用眼睛看,而是「先用手機拍」,然後急著上傳。而數位相片可以輕易被修改、脫離脈絡,這推翻了「眼見為憑」或「有照為證」的傳統觀念,構成一種「見證的危機」。這種「眼見為憑」或「有照為證」在修圖和 AI 時代已經瓦解了。

最後,在討論詩作〈不要搖了〉,平田老師透露此詩寫於 2011 年 3 月東日本大地震之後。當時整個日本充滿「非常不安的氛圍」,她在極度不安中,思考身為東京人能寫什麼。最後覺得她唯一能說的只有一句話:「不要再搖了」她刻意將這句話逐字減少,讓它變成「不成字的狀況」,聽起來像「咒語」,認為咒語「好像比較有效」,讓也是有很多地震的台灣讀者很有共鳴。

由左至右為平田俊子、本場主持人騷夏由左至右為資深日語譯者詹慕如、詩人楊佳嫻、以及本場主角《詩七日か》作者平田俊子和本場主持人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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