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月色很琉璃，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是曖昧不明一瞬而逝的琉璃色。」──佐藤正午《月之圓缺》（2017）
這十年開始沉迷日本文學的讀者，或許對近期大量冒出好評的一個名字感到陌生──小田雅久仁。現年50歲的他是一位寡作且自稱寫作速度緩慢的作家，卻總是一出手就震撼文壇。
2009年，小田以《敬告增大派》出道自日本「奇幻小說大賞」，1989年（平成元年）開辦的這項比賽是幻想／奇幻文學指標性大賽，許多一流作家都是獲此獎後順利踏上職人之路，如《第六個小夜子》(1992)的恩田陸、《太陽之塔》(2003)的森見登美彥。2012年，小田的第二部小說《書也有雌雄》獲得第三屆「推特文學獎」國內部門第一名，這個獎並非由作家和評論家評選，而是由大眾在推特進行推文投票，決定出最有趣的小說。
之後，小田因身體健康因素消失了九年，僅在雜誌上寫過幾個中短篇，2021年才集結為第三本小說《殘月記》。兩年後，再集結七篇作品出版第四本小說《禍》。這兩本書獲得一面倒的好評和獎項，更在奇幻、科幻、恐怖和大眾領域備受讚譽，可謂席捲整個文藝圈。接下來，筆者就來介紹其作品特色。
出道作《敬告增大派》、第二本小說《書也有雌雄》
殘月記
禍【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盛讚不已的怪奇絕品】
〈於是月亮轉過身〉講述好不容易取得穩定教職和幸福家庭的高志，無意間目睹了「月亮悄悄翻面」的景象後，人生就此轉變──憑空出現一個與自己同名同姓、長相穿著很像的男人，奪走了他的成就與家庭，自己淪為貧窮的司機，變成愛妻與小孩眼中的陌生人。
照鏡子時，我們對鏡中的倒影習以為常，但「對面的他」也覺得我們是倒影。如果顛倒過來會怎麼樣呢？就像那些與鏡子有關的禁忌和怪談，如果換成月亮的表裡呢？高志不小心跨過界線，到了另一個相似的世界，於是月亮匆匆扔了個「新角色」給他，他該如何逃脫深陷於月球背面的陷阱？小田表示，故事的想法來自科幻大師菲利普．狄克《流吧！我的眼淚》(1974)，主角被丟進一個與他原來世界相似卻又不同的地方。
〈月景石〉的主角是32歲的澄香，雖然對日常生活沒什麼不滿，卻不時萌生無論是愛人或工作，都沒那麼需要自己的不安與厭倦。她回想起阿姨去世時留給自己的美麗石頭，石頭浮現滿月與星空的夜景圖案。阿姨曾告訴幼時的澄香：「如果妳把月景石放在枕頭下睡覺，就可以去到月亮上，但絕對不可以這麼做，要不然會做可怕的惡夢……」
嘗試墊著石頭入眠後，澄香進入一個異世界，變成被聯邦士兵押送至夏霍爾市大月桂樹下的抱石族一員「橙湘朵爾米」。而她在現實中的鄰居少女，也跟著進入這個世界，消失在現實周遭的記憶中。月世界的同伴說，擁有月景石的抱石族能穿梭不同世界，澄香與橙湘朵爾米的內在逐漸混雜在一起，她到底是屬於哪一邊的人？是否懷著非自己不可的使命？小田說，《說不完的故事》(1979)、《納尼亞傳奇》(1950)這種穿越異世界的經典奇幻主題，他過去從沒寫過，因此本作全新挑戰。
〈殘月記〉設定在2048年的架空世界，名為「月昂」的傳染病肆虐，受感染的「月昂者」，身心狀態會隨著月亮的陰晴圓缺改變──滿月前後情緒高漲、體力遠超過一般人；但新月前後會陷入昏冥期，常有人死去。而在受災超過一千萬人的大地震後，具有強勢魅力的政治家下條拓，藉機煽動國民，將日本推上獨裁國家之路。群眾的不安需要共同的敵人來發洩，下條拓修訂了全新的「月昂防治法」，獵捕月昂者後強制隔絕於社會，終生囚禁在療養所。
主角冬芽就是月昂者，但他高中時曾在全國劍道大會中活躍，戰鬥能力被看上，要他成為競技場（救國黨幹部間的祕密娛樂）的劍鬥士，在滿月期間跟其他月昂者對打，戰勝可獲得昂貴的抗昏冥藥續命，還能擁抱名為「勳婦」的女子，打贏30場就能退休安養餘生。冬芽每次戰勝，都選擇曾經與自己在被政府逮捕時有一面之緣的瑠香共度一夜。他夢想能帶著瑠香離開地獄，卻在最後一戰前，收到「暗殺下條」的魔鬼邀請函……小田說，月昂者靈感來自滿月變身的「狼人」，故事中社會對月昂者的歧視與排擠，則考察了痲瘋病患的歷史。
閱畢作品，會發現小田雅久仁是一位很難界定的創作者，即使「奇幻」這詞彙廣納海川，也難以概括小田筆下的異想世界，不像提到島田莊司會有鮮明的本格推理標籤，提到池井戶潤是熱血的職場與銀行主題。本作的三篇小說，〈於是月亮轉過身〉可視為從現實穿越到幻想；〈月景石〉是帶領讀者來回於現實與幻想的平行時空；〈殘月記〉是完全奠基於幻想的恐怖日本。小田以奇幻小說的三種模式來創作，展現令人驚訝的說故事能力。
《殘月記》出版後接連得到本屋大賞第七名、吉川英治新人文學獎，以及日本SF大賞等殊榮，在書店店員（一般讀者）、大眾文學作家、科幻界都獲得肯定。據小田所言，《殘月記》中幾個月世界不是科幻小說裡的模樣，而是「一切皆有可能」的幻想月世界。事實上，日本SF大賞這個獎本身的定義就不那麼狹隘，書籍以外的作品也列入評選（如1997年《新世紀福音戰士》動畫），也有描述幕府將軍性別逆轉的漫畫《大奧》、栗本薰的奇幻史詩《豹頭王傳說》獲獎。
從該屆評審「幾乎一致同意頒獎」來看，或許能幫助我們理解專家們如何評價小田的作品。日本SF作家俱樂部成員井上雅彥給〈於是月亮轉過身〉極高的讚賞，他認為，光是這一篇就能列入現代幻想文學的特殊成就，可以視為現代恐怖，結局又帶來SNS時代特有的微弱希望，故事創新，帶給人經典影集《陰陽魔界》(1959)的震撼。而〈殘月記〉描繪的鬥士VS極權就是「反烏托邦」體裁，呈現出科幻的醍醐味，以及21世紀的幻想味。
另一位俱樂部成員草上仁指出，月亮轉過身露出背面賦予作品詩意的美感。〈月景石〉中的詩意也很突出，分不清楚哪一個世界為真或假，並從中描寫了靜謐又豐富的故事畫面。曾造訪台灣的《三體》譯者立原透耶表示，《殘月記》的表現方式美麗迷人，無論是幻想或科幻，那些場景都浮現在眼前，充滿了文字的力量。小說家斜線堂有紀說，這是一部將長期磨練的文字感性與月亮的幻想主題結合的傑作，小說家的目標是創造一個只有自己才寫出來的世界，沒有人能寫出和小田雅久仁一樣的世界觀。
詩意優美的文筆、新穎有趣的幻想，是《殘月記》為小田搏得的評價，而「異色」與「懷舊」也是他受歡迎的特色。異色指風格與眾不同，小田說美國作家戈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著有《長路》）與匈牙利作家克里斯多夫．雅歌塔（Agota Kristof，著有《惡童三部曲》）對他影響最大，他們都有獨特的寫作風格，唯有徹底實踐風格才能寫出名作。
那麼，屬於小田的又是何種「異色」呢？筆者認為，是一種類似江戶川亂步的「獵奇」。亂步雖被譽為日本推理之父，但他洋溢殘虐、淫亂情節的變格派作品也對日本文學產生巨大影響。小田的《禍》與《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在第一屆「這本恐怖小說真厲害！」並列第一名，故事中主角針對某些人事物的變態執迷（如〈髮禍〉中崇尚頭髮的邪教），巧妙重疊了〈人間椅子〉、〈鏡地獄〉等名作的身影。小田獨擅的「幻想+災禍」在《殘月記》中拼湊出截然不同的奇幻小說，例如〈月景石〉有別於日本多年來流行的「異世界轉生」作品，藉由夢境的設定回歸了古典的空想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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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
另一方面，小田不斷地在創作中置入致敬元素，來去各處的穿越觀來自他喜愛的《咚拉A夢》（任意門與時光機）；〈於是月亮轉過身〉致敬了安部公房；〈月景石〉的異世界設定，融入奇幻常見道具（魔法石、巨樹）和劇情（孤兒、邪惡團體的襲擊），營造出復古氛圍。〈殘月記〉主角冬芽雕刻木像的行為概念，來自改編自手塚治虫作品的單機遊戲《火之鳥 鳳凰篇 我王的冒險》。他的小說兼具團塊世代需求的懷舊感，以及現代文藝圈／愛書人的浪漫綺想，因此廣受認可。
TSUTAYA蔦屋書店中萬萬店的山中由貴表示，《殘月記》的三部作品都講述人們無法避免地被月亮改變成「另一個自我」，雖然小說是虛構的，但角色真誠的感情、超越極限的吶喊，卻是一點也不虛假地動人。筆者回首本書的閱讀體驗也感不可思議，明明故事發展都很殘酷，閱畢卻帶來一種撫平傷痕的治癒感。《殘月記》描繪一夕間被迫失去日常生活的恐懼，卻也讓角色們在努力反擊這種恐懼的過程綻放生命光采，正正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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