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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縱然時光無法倒轉,愛仍在劫灰中發光──讀《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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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臺灣媒體人邱近思,哀悼已故香港政論家李怡,寫下《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追憶四十年於公於私、千絲萬縷的纏繞。

邱近思完美主義,使命必達。是中一中校長和師專數學老師的長女,家教嚴格,父親要求「大姊要做榜樣」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要女兒們吃飯看鐘限時吃完,安靜吃不許打鬧,不許穿熱褲、牛仔褲、涼鞋。父親正直慷慨,別無所求,只盼望四個女兒都讀大學。最偏心大女兒,她反而小學畢業就放話說不念了,要做女工。「只」考上銘傳商專,父母只好設法找國外大學。高中畢業留澳前,父母怕她忘了老祖宗的東西,還找名師讓她學國畫、古箏。

一九八三年,邱近思二十五歲,做《中國時報》美洲版駐香港記者。四十七歲的資深高層同事李怡,在她的筆記本上留言,說打破了她的杯子。不道歉,反而問她怎麼辦。因為道歉一句就完事,投石問路才是開始。留言打破隔閡,輕鬆親密。停刊後,他邀她到他創辦的香港《九十年代》政治、歷史月刊做編輯。《九十年代》不畏權勢,批判兩岸三地政府,地位崇高,廣受尊敬,公眾看李怡就是正直睿智的化身。她從編採到經營、廣告業務,做到一九九八年停刊,報導了六四天安門、臺灣老兵返中探親等歷史巨變。



李怡已婚。相戀之初,李怡說太太為他吃了很多苦,為盡人子、丈夫、父親的責任,不可能離婚。邱近思也認同、尊敬他忠於婚姻,自知只能選擇留下或受傷離開,但仍越陷越深。她最不喜歡週末和年節,因為是他的家庭日。雖然她喜歡新聞工作,但不滿自己文章寫得不好,達不到他和自己的期望,也不夠好到能和他在一起,情緒很低落。


(圖 / 《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內頁)




她當年日記如戀人絮語般傾訴,被愛的黃金時刻,要記下來不斷重溫,體驗那瞬間的燦爛光熱。要四十年後的她記起曾被燒灼,滾燙暈眩:

「我尤其喜歡需要加班那幾天,有時辦公室只剩我們兩人,他在房間裡趕稿、我在外面校稿的感覺。雖然彼此沒說一句話,卻是一種無言的陪伴。」

「他總會盡量抽空和我見面。那幾年我經常心情起伏不定,脾氣很壞。一來知道這是一段不應該、也不會被祝福的感情,二來更因為不知道他對這份關係的真實態度,以致經常在各種不同的情緒中擺盪。我總想做個了結,常藉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和他賭氣。但每次在倔強的拒絕見面或考慮分手後,就什麼事都無法做。想念、失望、徬徨、等待、痛苦,那複雜的情緒讓我經常以淚洗面,面對稿紙寫不下一個字。為了不要這麼痛苦只能以昏睡作為解脫,日夜顛倒下仍勉力上班和工作。但如同困獸鬥般,無論我如何努力嘗試,最後總是以失敗告終,一切回到原點。我知道這是我的不歸路。」

書中摘錄李怡《失敗者回憶錄》對外介紹雜誌班底,最後說:「負責台灣新聞、後來派駐台灣既管經營又兼編務的是邱近思。他們都非常辛勞。尤其是方蘇和邱近思,都一直單身,而且也白了少年頭。」「我很忙,但享有雜誌帶來的名聲與光環。而他們,只是默默奉獻,非常辛苦地奉獻。我對此不會無感,只是不知道怎麼說出來。」說「不知道怎麼說」,就是都說了。雖然說了她「一直單身」、「辛苦奉獻」,卻又什麼都沒說。

失敗者回憶錄(上/下不分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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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

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



李怡晚年寫《失敗者回憶錄》,說從十歲起,母親就一直向李怡抱怨父親外遇,每晚睡覺時都聽見父母爭吵。父親把兩個非婚生的妹妹弟弟帶回家,要母親撫養;還與婚外情人在母親面前招搖。李怡同情母親,對父親冷漠。母親離家出走,李怡鼓勵她離開,母親遂離婚到日本再婚。父親和一位女星有過三年婚姻,離了婚先後和兩位女星同居,女友無數。李怡回顧:「我年輕時追求真愛,不能接受男女關係的『亂』,心理上和父親疏離。後來社會經歷多了,認識到人的多面性和人與人關係的複雜。才知道我實在沒有資格去評斷父母的關係和他們的感情生活。」

李怡十六歲認識了同年的梁麗儀,每天寫信給她,報告所讀所想,練成了政治評論家,筆名「李怡」即取麗儀諧音。婚後梁麗儀在廣東教書,文革時因李怡被誣為間諜而遭囚。獲釋到香港團聚後,金庸等香港權貴對中共心存浪漫幻想,梁麗儀以親身經歷提醒「中共不可信」,使李怡從中共喉舌轉為反共。「在這段與中共分離的認知過程中,麗儀每一步都與我同行。」李怡回顧一生常受鋪天蓋地圍剿,但身邊總有一個聲音說:你也許不合時宜,但你是對的,也是應該這樣做的。「她離去後,我在困難時刻,仍然會在冥冥中聽到這聲音,於是起身走自己的路。」



成就李怡寫作事業的,是寫給妻子的信。成就邱近思寫作事業的,是小時候寫的日記。小學二年級時,父親教她寫日記,別寫流水帳,寫想法和觀察(十多年後初出茅廬當記者,李怡說了同樣的話,教她別陷在資料裡,以自己消化過後的現有的理解去寫)。她十幾本日記,扉頁都有父親最初要她題上的話:日記日記,天天要記;一天不記,就會忘記。本書也來自她早已遺忘的香港日記。

年輕時李怡和妻子通信,李怡談到「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單戀、為愛犧牲也是幸福。梁麗儀說,即使被迫離婚,也永遠愛他。所以李怡主張,愛恨情仇糾纏,都因為嫉妒、索求回愛、要對方改變來配合自己,若是真愛,那就是一個人的事。遠距婚姻十四年後,梁麗儀到香港和李怡生活三十四年,「她真的相信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對我與異性朋友來往從不過問。」

邱近思和李怡祕戀五年分手,港台分隔。直到李怡七十二歲喪妻,哀慟十個月後,才重見邱近思,她回憶:「他抱著我痛哭失聲。我的感受很複雜。過去十幾年對我而言他不曾離開過,我在心裡為他留了一個隱密的居所,他一直住在那裡我從沒要他搬家。但這是我的事。他常說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我完全同意。一個人的愛情也可以是完整而且更好和更成全的。」

李怡告訴邱近思,《失敗者回憶錄》要在最後一篇交代兩人情事。最後卻來不及完成,要邱近思寫,說寫完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不計毀譽。二O二二年二月,李怡臉書提到邱近思,仍打馬賽克說「有臺灣的朋友」。他和邱近思在六月登記結婚,他的女兒沒有諒解,也不許情事入書。李怡十月病逝,來不及向親友公開戀情,婚訊也保密,導致身後邱近思在香港遭新聞網暴。終究連結婚,也成了一個人的事。


(圖 / 《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內頁)



四十年後,她說:「那是生命中幾乎只有愛情的年輕美好時光。」

四十年前,她說:「這麼靜的沙灘,這麼美的黃昏,這種並肩走著的感覺這輩子恐怕不會再有。」

珍惜到心痛,因為不會再有。水上迴光,稍縱即逝。外人無法想像她承擔著如此沉重的祕密,但回看臺灣,遍地藝術少女和中年已婚藝文名流的情事,有哪個女孩敢說出口,告訴後人是怎樣回事?為顧全大局、保護對方,守了一輩子的祕密,終究有權說出來。毀譽相形渺小。

祕密戀情在浪漫表面下,焦灼懸宕,分秒迎向一個待解的謎,一個毀滅的危機,「好像沒人想去碰那個沒人願碰的問題」。忍耐脹滿迸破,她哭了。然後震驚於他也哭了,他辯解一直害怕和她相戀,所以總提醒自己他的年齡。看他創造性的模糊,修辭錯位錯得那麼精準,不說婚姻,而說年紀的問題。不說愛上她,而說「fall in love with each other」。各自要的解決雖不一樣,但只要不說破差異,語言就像一道屋簷,在夏日午後暴雨中,暫時庇護一對躲雨路人那樣,庇護了這段危殆的關係,把爭持不下重塑成相濡以沫,只記得安慰,忘記對方就是傷害自己的人。



當年祕戀,有時像海明威的〈白象般的群山〉。她哭泣,需要他安慰時,他卻扮演受害者,自曝脆弱無辜,毫無選擇。她就轉為拯救者,挺身保護、安慰他、保證一切能解決,忘了自己的委屈,忘了對自己也該善良。他和妻子澳門探母歸來,說太吵睡不好,「是否有思考了些什麼問題她沒問,不想破壞如此開心的氣氛。」咫尺天涯不得相見,想他,想見他,他回:「我們都是成熟的成年人,可以做到的。」

長痛不如短痛,她咬牙分手,設法昏睡止痛。他總說怕她寂寞,不知怎麼幫助她,不說自己怕寂寞。「他說希望以後見面的次數多些,但不要太晚,過了十一點半他就得吞安眠藥。」

「E(李怡)說感情在他生命中所佔的分量或許不大,但對她付出的最多,他做任何事都想到她。他和她見面、相處和談話的機會甚至比他太太多,她為什麼不能接受這點?」

「他說,如果不是因為過去婚姻上這麼深刻的一段經歷,怕也輪不到她。過去是無法改變的,但他最愛的是她。」

日記追憶構成雙重影像,在當年的少女眼中,他只有萬般深情呵護。在我看來,他只想到他自己。但我勸自己不用發飆,事情早幾十年就已過去了,讀本書就像許多女兒聽媽媽說,年輕時為爸爸吃了多少苦,每次聽總受到衝擊,只想救她逃離。但媽媽的重點不是想離婚,而是她捱了過來,也許到如今都還在一起。連《孤味》都演陳淑芳捏著外遇失蹤老公年輕時寫的情書,唱了一輩子「再會啦心愛的無緣的人」,誰懂。放眼窗外櫛比鱗次的屋頂下,千家萬戶,無不是天殘地缺,拖著千瘡百孔的人生起舞,苦中作樂。

邱近思說,喜歡華茲華斯的詩:雖然時光無法倒轉,找回草原的金輝,花朵的榮光;但我們並不傷懷,應在剩餘中尋找力量。

即使是被愛狠狠燒過的餘燼,她也立志從中奪回力量。

 

我與李怡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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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回憶錄(上/下卷不分售)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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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基隆人。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愛比死更冷》;圖文書《帽田雪人》;散文《吃喝玩樂最善良》,亦參與《字母會 I 無人稱》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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