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二○一九年《子宮》出版後，中國作家盛可以時隔五年後推出長篇小說《金鳳傳奇》。同樣是關注女性議題，此書出版命運卻和主角金鳳一樣坎坷，因為書中顯現當前中國社會許多難解難堪的現象，導致無法在中國大陸出版，台灣版將是《金鳳傳奇》的首次面世，值此之際，盛可以特地為讀者解惑，談新書和創作。
子宮
Q：書名是《金鳳傳奇》，為何選擇寫金鳳這樣一個主角？
盛可以（以下簡稱盛）：大約是七、八年前，一位在北京的同鄉給我講了他的家庭故事，我感觸特別深。他母親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年輕時被不同的男人強姦，他本人和弟弟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是被村裡人養大的。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後來還讀書考上了大學。我想到我小時候見過的村裡的精神病女人，人們歧視她，嘲笑她，發病厲害的時候，家裡人也會用繩子綁住她。精神病或者殘疾女性，作為弱勢中的弱勢，人們對她們除了歧視，很少表現同情心。我正醞釀著以這類女性為主題寫一部長篇時，無意間讀看到一則報導，說的是一九八三年嚴打（註1）時期，一個年僅二十歲的姑娘被槍斃了。那是一個集各種悲慘遭遇於一身的女人，被賣來賣去，被強姦懷孕，買主性虐，無主的兒子被人摔死後，暴力殺人。這個女孩子的遭遇暴露了種種尖銳的社會問題，性別和低智的雙重歧視是最突出的。於是我以朋友的母親和這個女孩為藍本，寫了這部《金鳳傳奇》。
Q：與你過去的作品筆法不同，全書帶有旁觀疏離甚至諷刺的意味，是有意為之，因為題材社會性議題高？
盛：我是二○一八年開始動筆的。第一稿是以第一稱來敘述，但是寫到兩萬字時難以為繼，因為寫得難澀，很難把握一個低智者的思想和語氣，於是全部推翻，改用說書人的口吻，模仿小時候記憶中說書人的那種自由與天馬行空，彷彿是很久遠的傳奇故事，這樣一下子與人物和現實拉開了距離。遠觀的朦朧感也許能形成另一種氛圍。這部作品完稿時有十八萬字，當時正逢鐵鍊女事件（註2）轟動社會。我的編輯非常敏銳地意識到，這部作品出版可能會形成一撥新的社會討論熱潮，但必須靜觀官方對此事的態度。結果沒多久，事態越來越嚴峻，鐵鍊女的村莊被封鎖了，再後來，網路上關於鐵鍊女的討論也被禁止了，此事很快就「平息」了。涉及女性被販賣等社會問題的題材不能出版了。
Q：《金鳳傳奇》的時空幅度相當廣，有鄉村城鎮現代化進程，也有從文革至今人物與時空的流轉，藉由這樣的書寫，你想傳達小說家在創作上有怎樣的意圖？
盛：我的作品一直關注女性。我的成長印象中見過不少可憐的女性，她們有的是被家人主動放逐，有的因無力負擔而任其自生自滅，如果她們有社會的關注與幫助，她們的命運會截然不同。印象最深的是鎮上一個瘋女人，花白頭髮，沒有任何暴力傾向，還時常閃現母性的溫情。她夜晚睡在街角落，白天在鎮裡走來走去，直到某一天她突然消失。這個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在早期小說《時間少女》中，我寫到了她，但只是配角，是女主角互不相識的母親。《金鳳傳奇》中，我第一次真正的將一個精神殘疾的女性作為女主角，作為一個雙重弱勢的群體代表，她像一顆社會的試金石，一路探測著人性的深淺善惡。我想通過金鳳的個人命運，描寫中國文化大革命之後社會的快速變遷，在這種複雜混亂，經濟繁榮但畸形病態的社會形態下，中國女性所遭遇的不公、束縛、壓力與抗爭，展示野蠻與荒謬如何絞入中國女性命運，探討女性生存及其悲劇背後深刻的社會根源。
Q：選擇金鳳這樣命運坎坷的女性，顯現當前中國社會上某些難解難堪的現象，是不是因此這部作品無法在中國大陸出版？這件事對你在創作上有什麼影響？
盛：非常感謝九歌出版社的青睞，《金鳳傳奇》得以面世。說起來，《金鳳傳奇》的命運和金鳳一樣坎坷。稿子寫完，在不下十個出版社之間輾轉流浪兩年之久。第一個出版社打算發表、出版一條龍，但希望我拿掉最後一卷。那一卷的內容是寫到這個城市忽然發生了疫情，那是一種由眼神傳染導致失語症的靈魂病毒，感染者都被關到了精神病院隔離，與金鳳重逢的重頭戲就發生在這裡。但疫情忽然成了敏感題材。我本人是得意於創造靈魂傳染病這個意象的，但是為了出版，只好忍痛割愛，因為我欠著不少房貸。但是沒多久，「鐵鍊女事件」發生了，起先我的編輯還挺期待，覺得這可能是出版《金鳳傳奇》的好時機。但事實截然相反，拐賣女性的題材又成了敏感話題。接下來《金鳳傳奇》一次次收到誠懇的婉拒信。於是我也漸漸地死了心。
這件事，除了打亂了我的創作節奏，對我的創作理念沒有絲毫影響。我還是會寫於我有痛感的東西。
盛可以繼《子宮》後時隔五年推出小說《金鳳傳奇》。同樣是關注女性議題，本書命運卻和主角金鳳一樣坎坷，因書中顯現當前中國許多難解難堪的現象在中國無法出版，台灣版是首次面世。
Q：你的小說常常有鄉村城鎮現代化進程的側面寫照，這是否與你個人成長背景有關？
盛：是的。我就是一個從落後鄉村走出來的人，是城市化進程與社會急劇變化中的親歷者。所以我的小說中的主人公，幾乎都是不自主地走出鄉村，投身到更複雜的城市社會，又或者說，我的寫作，總是會連接到我的個人生命體驗，我總是會將故事發生地設置在家鄉，故事寫人物從鄉村到城市，有兩地文化銜接與對照。好像這樣才妥貼，寫起來更自如一些。我想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故鄉和精神故鄉，這是他們創作的重要密碼和寶藏。
Q：蔣毛包子鋪在書中占了很大篇幅，這跟你家鄉的美食和生活是否相關？
盛：我是一個喜歡美食的人。我們說鄉愁的時候，很大程度上是味蕾的鄉愁。比如外婆的醃菜，母親的剁辣椒，總會在不經意間刺激思鄉情緒。飲食反映一定的文化與習俗，甚至地域性格。懷念家鄉美食，就會不由自主地在作品中描寫家鄉美食，畫餅充饑。
Q：你的小說時常關注女性境遇，尤其是生存與尊嚴這普世關懷的命題常用「食與色」來凸顯，這是有意或順其自然？
盛：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我的確沒有刻意考慮過這一層。在《北妹》中，主人公錢小紅有一個樸實的觀點，她覺得性的飢餓，與胃部的飢餓是一樣的，可以一視同仁。性是天性，應該和餓了吃飯一樣自然。這一觀點是錢小紅追求個性自由與自我解放的支撐。感謝生活中的原型，她們總是會給我帶來靈感，不斷啟發我，發現女性，思考女性。
Q：除了悲憫之外，你是否嘗試在這部作品中呈現救贖？
盛：是的。救贖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蔣毛包子鋪的毛，因為渴望孩子的念頭驅使，她掉進執念的陷阱，想到利用金鳳的身體，此後她的靈魂再也沒有安寧過。她一直想著有一天能夠贖罪。救贖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意義，這意味著在一個昏暗的社會中，還有那麼一點希望和光亮。在長時間的寫作中，隨著我對「金鳳」的想像與熟悉，我也更希望她在歷經坎坷之後，能過上寧靜的和有尊嚴的生活。我相信每一個黑夜都會破曉，每一次絕望都會換來更堅忍的生存。
Q：書中有沒有任何特定的場景或事件在書中對你有個人意義？
盛：有很多場景揉合了我的許多童年記憶，包括金鳳母親的遭遇，計畫生育，金鳳和母親去監獄探望李小民等等。《金鳳傳奇》整部作品對我個人有很重要的意義，我寫出了童年時我便感到憤憤不平的東西。由關注這個群體，到創作出一部關於殘疾女性的小說，心裡積鬱的情緒也得到了釋放。世界上太多沉默的、無法發聲的女性，某種程度上都是啞女金鳳。
Q：書中提到洗腳城、精神病院，為何會想要描寫這些地方？你對洗腳城和精神病院的生態描繪細膩，是做了什麼調查或準備？
盛：洗腳城和精神病院，是兩個特別能反映社會現實的空間。一個是自由享樂，一個是疾病監獄，從不同的社會層面呈現女性的境遇。寫監獄的那一卷也拿掉了許多，為了世俗的出版理由，修改中我形成了一種消極的情緒，因此也沒有存底，小說下半部分與初稿差距很大。洗腳城是一個小型社會，在中國各地非常流行，成為應酬待客的一種主要休閒方式。我幾乎在各大城市都洗過腳，有的高檔洗腳中心像飛機頭等艙一樣，可以一邊看電影，一邊吃水果零食，甚至還可以躺著過夜。我記得在廣州消費最高的那次，三個人洗腳花了一千五百元。在我的家鄉益陽，飯局後第二個項目就是洗腳。現在最高檔的洗腳城裡面還有海鮮自助餐、鹽石桑休閒桑拿間，茶室、桌球室，大螢幕包間，高級技師通常被稱作某「老師」，給人修指甲掏耳的技師美女穿著制服，走路款款的，像空姐一樣。長沙更是有洗腳城的美譽。我總是在洗腳的時候觀察她們，我鼓勵她們自由交談，這樣我可以聽到很多她們的個人故事。
看過王兵導演關於精神病院的紀錄片，很喜歡當今中國最有分量的攝影家呂楠歷時三年拍攝的攝影作品：《被遺忘的人——中國精神病人生存狀況》，紀錄片和攝影作品回想起來都有種窒息感。病人無尊嚴可言。那是比死亡更黑暗的環境。這進一步顯示女性精神病人的現狀，她們在精神病院並不比外面更安全，也並非得到了照料照顧，而只是關起來，確保她們不會危害社會。
Q：書中有提到漸凍症及自閉症，是先從當時代角度描述，但又在最後揭露病症，想請問為什麼會有撰寫這類病症的構思，以及怎麼想到要以這種寫法呈現？
盛：認識犯了漸凍症的朋友。我一直在想，一個人清晰地感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死去，一天一天接近死亡，是什麼樣的感覺。沒有比這樣的活著更絕望的了吧。因為不管你如何努力，如何有毅力，或者曾經如何戰勝過生活中的一切困難，但面對這個疾病，你沒有辦法。自閉症有一個詩意的名字，也叫孤獨症。在某種意義上，孤獨症是一種天生的小說人物的病。我也認識家中有自閉症的孩子，嚴重到在課堂上大小便不能自控，遭到嘲笑和傷害。家長決定不再送孩子去學校。後來他們為了孩子移民美國，美國有專門給自閉症孩子提供治療康復和學習的空間，他們的孩子沒再遭受任何歧視，狀況得到了很好的改變。有的疾病藥物無能為力，但是有的疾病，通過愛與關懷、善與溫情，通過臨床確診後進行行為干預和康復治療，是能夠改觀的。金鳳就是活在忽視、歧視、缺少基本的善意的環境中。中國權威媒體曾發布消息，稱全國有超過一千萬自閉症患者，而且以每年十五萬的速度遞增。但是顯然研究和治療環境都跟不上。這是一個被嚴重忽略的群體。
Q：《子宮》與新書《金鳳傳奇》兩本書講述女性困境，或生存、生命的苦難，是否可以分別講述在構思這兩本書的創作主題、想法與理念？
盛：故鄉八十歲的老鄰居、守寡半個世紀的老太太死亡，是我寫《子宮》的火種。我從小對自己的性別有很深的恐懼。因為我見過結紮完的婦女，被兩輪板車拖回來，花棉被從頭捂到腳；見過不想結紮的婦女如何掙扎，哭叫。結紮、上環、墮胎，這樣的詞彙在我的童年像黑鳥般在天空低旋。我打算以老寡婦的大家族為藍本的虛構作品，醞釀一部與子宮緊密相關的小說，以審視性別，抒發童年的心理陰影與恐懼。
子宮孕育生命，對於農村女性來說，生育幾乎是她們唯一的價值，子宮也是她們一生沉重的負擔，但她們一輩子也沒能認識自己的身體。二○一五年終結獨生子女政策，再後來鼓勵生育二胎三胎，風向大變。在漫長的計畫生育中，那些精神和身體受到侮辱與損害的女性，似乎就這樣無聲地成為歷史。我寫《子宮》，就是想記下那些身體和心靈有計畫生育創傷的女人。
我始終關注女性境遇。我的視野中，農村女性是最脆弱的群體。她們缺乏獲得知識的途徑和機會，對個人應有的權利甚為模糊，自我意識也是模糊的，她們承擔勞作、生育的義務，日復一日的枯燥的生活，有時還要承受家暴和各種不公平待遇。《金鳳傳奇》中的金鳳，更是疾病與性別的雙重弱勢，這樣的女性更是被遺忘的特殊群體，她們的命運任人搓捏。我希望每一個人，甚至每一條狗，都能夠被善待，能夠有尊嚴地活著。
註1：嚴打：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通稱一九八三年嚴打，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於一九八三年啟動的一場治安運動，前後持續了三年之久。一九八三年的「嚴打」是針對文化大革命後社會治安混亂、惡性犯罪事件頻發的社會實際情況而發動的。「嚴打」過程中，在全國許多大城市都有各級幹部子弟落網甚至被處以極刑，但也造成諸多冤案，引發爭議。
註2：鐵鍊女事件：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事件，又稱鐵鍊女事件，是2022年1月曝光的婦女被虐待、多次人口販運的案件。事發於中國江蘇省豐縣歡口鎮，一名據說生育了八名孩子的被囚禁且精神異常的女子的影片被傳播至網路，隨著多路調查者對真相的揭露，該事件最終引發了巨大的輿論爭議。輿論藉此事呼籲中國政府保護農村女性和精神疾病患者，打擊中國農村販運婦女兒童和性侵問題，亦有輿論質疑當地政府和官方媒體在事件中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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