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廣播訪過近千位來賓,巴奈是流了最多眼淚的一個。
那是二○一七年五月,巴奈揹著吉他來錄節目。當時凱道靜坐已經兩個半月,她連續七十幾天「睡在沒有屋頂的地方」。前一天警察強力清場,族人和朋友貢獻的藝術作品、彩繪石頭、桌椅帳篷都被清掉了,她只好暫時睡在馬路上。我在節目播了她替蔡英文競選專輯錄製的〈我願是你的風景〉,她便哭了起來——後來她一面哭泣,一面在哭泣的空檔說話、唱歌,完成了那集節目。
而當她撥響琴弦,開口唱歌,我的錄音室也像迎接大浪撲擊那樣震顫起來。
那天她錄完節目,回到現場,又是一波驅離。網路轉播的畫面裡,巴奈被女警拉扯得不成樣子,令人不捨。但他們很快重新安頓下來,整理環境,不忘替朋友帶去的一叢叢怒放的百合修枝、換水。巴奈的先生那布,始終堅持原住民的抗爭要優雅。他說:「就算被無禮、粗暴的對待了,也不能讓自己看起來落魄狼狽。」
後來,巴奈在紮營抗爭的凱道和捷運台大醫院站出口架設器材,以「野戰錄音」方式製作了兩張迷你專輯《凱道上的稻穗》和《凱道巴奈流浪記》,錄音、演唱品質極好,實在難以想像是在那樣「克難」的環境裡完成的。巴奈總在深夜人車稀少時開錄,希望儘量減少環境雜音,高感度麥克風卻仍把三三兩兩的車聲收進了背景。閉眼靜聽,竟也像是一陣一陣的海潮。
後來,巴奈又在二○一八、二○二○年回到我的節目,愈發容光煥發,氣場平和很多,甚至在錄音室裡拉著我的手,教我這個肢體笨拙的漢人跳探戈。她知道在做的是自己喜歡、願意、覺得重要的事。「沒有人是局外人」已經成為一代青年耳熟能詳的口號。她和那布的伴侶關係十分理想,女兒長大了,成為讓母親驕傲的樣子。她的歌樂幅員不斷延伸,愈來愈有「大地之母」的氣質。歌聲中的器量愈發宏大深邃,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無盡傷痛中泅泳、幾乎滅頂的歌者。她說:人生最苦、最糾結的階段都過去了。她可以把獲得的能量「轉發」給更多人,那裡面有很多很多的愛。
聽巴奈那些深深穿透你的歌,聽她訴說半生的流離、失根的傷痛,我才意識到這片土地上持續不斷的掠奪與侵害,遠遠還沒有結束。她為傳統領域劃設爭議持續靜坐抗爭兩千多天,老實說,我也有過不解:總該有更能體現「效率」與「效果」、更能遂行「整合」與「溝通」的「運動策略」吧,非得如此自苦嗎?
讀完這本書,我想我懂了:這不是所謂「運動」的「成功」或是「失敗」的問題,而是攸關「尊嚴」——那是凜然不容侵犯,不能讓步的底線。
巴奈在《凱道上的稻穗》重新唱了她剛開始嘗試寫歌時的作品〈更好的理由〉——一九九五年,二十六歲的她甚至還不是「巴奈.庫穗」,而是「柯美黛」。她寫下這樣的句子,向脆弱、惶惑的自己喊話:
這首巴奈年輕時寫下的歌,屢屢陪我度過中年人生總得面對的失落與遺憾,字字句句宛如神諭。巴奈提醒我們:儘管人生難免有這樣的時刻——無能為力,癱瘓自卑,無助自憐,但日子再苦、生活再難,都莫要忘記故鄉(不只地理的故鄉,更是心靈的故鄉),莫要忘記歌唱。要記得我是怎麼成為這個我的,受苦才有意義,日子才沒有白過。
你我即使未曾經歷巴奈的流離和苦楚,也能理解的:往前走,別回頭,鼓起勇氣面對明天,或許就能看見救贖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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