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一讀完書介，立刻放下手邊所有工作，專注地沉浸每一字、每一句，即使閱讀當下反覆感受到「就要喘不過氣」的壓力，卻又捨不得放下。《母愛的枷鎖，女兒的牢籠》，是齊藤彩與高崎明理（化名）的對話。齊藤彩是司法記者，高崎明理是犯下轟動社會的弒母案，正在獄中服刑的受刑人。
高崎明理為獨生女，長期與母親妙子（假名）同住，父親則居住在員工宿舍。妙子對於學歷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執著，她從女兒就讀國小時，即安排一連串「以考取醫科為唯一目標」的計劃，同時要求女兒絕對的服從。一旦高崎明理表達出遲疑跟猶豫，就會得到母親恐怖的懲罰。
高崎明理甚至被要求不得繞過母親，與外界通訊。高中畢業後，沒有考取醫科的高崎明理被迫待在家裡重考，且得配合母親的謊言，對外營造自己是資優生的假象。高崎明理嘗試過自殺，數度離家出走，甚至前往異地謀職，所有的企圖都會被母親破解，高崎明理不得不回到母親身邊，過著囚徒般的日子。2018年，重考九年的她親手殺害母親，並在社群媒體發布了被一再引用的話，「我打倒怪物了。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屍體的曝光、高崎明理落網的經過，書中，以一章的篇幅簡短帶過，主要呈現的是被害者妙子與加害者高崎明理，母女之間的關係。我以為，齊藤彩嘗試釐清的，正是高崎明理的那一句話，手刃的對象是「母親」，為什麼稱呼她「怪物」？又，明明鑄下這樣的重罪，為什麼「可以鬆一口氣」。
書裡重現了許多母女倆的互動與對話，這些內容，其實也就是讓我「喘不過氣」的主因——裡頭充滿了劇毒。妙子動輒隨心所欲地咒罵著女兒，「白痴」、「肥豬」、「妳怎麼不去死一死啊」、「早知道就不要生妳了」。本來還有父親一起承受妙子的言語羞辱，但在父親承受不了妻子惡罵，遷至宿舍獨居之後，高崎明理淪為母親發洩情緒的唯一對象，身心沒有一處逃得過母親的摧殘。每讀一章，我就更加理解，高崎明理的殺意，不是一時衝動的結果，而是被母親虐待長達二十幾年，萬分沉痛的意志。諷刺的是，高崎明理出生時，妙子特地為女兒取名，期盼女兒擁有明亮的前景。
此案在日本，或在台灣，都引起輿論譁然。最讓人訝異（或者稱不上訝異）的是，不少網友留言，坦承自己或多或少經歷過父母類似的對待。日本近年發展出「教育虐待」一詞，意思是以教育為名施予的虐待，跟其他形式的虐待相比，教育虐待因其「教育」的外觀，而有更高的正當性，難以被外界所辨識；外人縱然要介入，界線也更難以衡量。好比說，上個月，台灣一間補習機構上傳了國小生的時間表，清晨六點一路學習到深夜十一點半，在車上也不得閒，得把握時間寫作業跟吃晚餐。外人如我們，要如何看待這樣的行程？
齊藤彩認為，《母愛的枷鎖，女兒的牢籠》這本書的價值在於：「世上有無數的父母和子女，為彼此的關係所苦，她（高崎明理）希望用自己的教訓，讓他們引以為戒。」在我眼中，高崎明理與妙子的悲劇，並非個人倒楣、不幸，結構性成因也扮演了很關鍵的角色。人們都過於迷信父母的地位與權力，認為父母能夠，也有權小孩做出最適切的決定，因而低估或拒絕承認「毒親」的影響。高崎明理也這麼認為，她不相信自己的遭遇能獲得旁人的寬諒，一次次失去了對外求援的時機。
2022年，我前往日本旅行，有幸與《翼的翅膀》作者朝比奈あすか對談。《翼的翅膀》亦涉及教育虐待。朝比奈老師告訴我，自己育有兩個小孩，陪伴孩子接受教育的過程，她意識到，學歷主義長期籠罩於日本人心中，再怎麼立意良善的期待，也可能在無形之中演變成對孩子的壓迫，父母必然得對「越線」一事恆常保持警覺。
翼的翅膀
整本書文筆節制，僅憑事件本身的張力，就足以勾起讀者心中的駭浪或漣漪。有兩處讓我泫目，一是檢察官讚美高崎明理寫得一手好字、班長誇她做事細心，鮮少被讚美的高崎明理，花了一段時間才接受，這些讚美並非「別有所圖」。二是，判決時，裁判長告訴高崎明理的話，「過去你走在母親安排的路上，未來請好好面對自己的罪行，償完罪之後，走出你自己的人生吧」。
對高職學歷感到自卑的妙子，沒有認真經營自己的人生，反而試圖操縱女兒，讓女兒實現自己的未竟之夢；而高崎明理的餘生，也必須一邊反思著對母親的罪責，一邊探索脫離母親箝制的「自己」，究竟是誰。仔細對照這段母女親緣的始末，很難不心生悲涼，母女倆互為加害者與被害者，沒有人獲得片刻的寧靜與幸福。若我們時刻將「人只能，也應該只能成為自己」這麼純粹的觀念放在心上，那變成怪物的機率應該會降低許多。
母愛的枷鎖，女兒的牢籠
母愛的枷鎖，女兒的牢籠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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