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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瑜/往地獄路上的荒謬光景──讀《等待夜裡被捕:維吾爾詩人的中國種族滅絕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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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在台灣總是可以聽到兩種關於新疆的聲音。一種是前去旅遊,上傳了無數美景風光的觀光勝地論;以及相傳甚久,但經2019年國際媒體大肆報導「再教育營」後,讓新疆成為焦點的種族滅絕論。由於近年「再教育營」在台灣太有名,統派政治人物代表之一、國民黨前主席洪秀柱還在2022年親自參訪新疆,發表消毒聲明,表示中共沒有強迫勞動。但仔細想想,美麗的風景和大抓捕、強制勞動、再教育營等可怕行為其實並沒有衝突。《等待在夜裡被捕》作者塔依爾(Tahir Hamut Izgil)在書中數次提到他帶家人去新疆各地遊玩,看到的應該就是大家憧憬的天堂般風景。那些片段再配上他們在面對體制時的無力和恐懼,讓人讀起來感到更加驚悚。

《等待在夜裡被捕》敘述塔依爾的許多回憶,後半則是以友人米爾沙特夫妻和自己一家人逃離新疆的紀錄為主。一開始讀來會感到自治區內的荒謬,和警察諜對諜的遊戲甚至很有黑色幽默。隨著書寫時間的推進,我們像是跟著塔依爾一起,步步踏上通往地獄的流沙裡,甚至會想,《1984》的世界是否也不過如此。

《新疆:被中共統治的七十年》作者熊倉潤,在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講座上劈頭便問聽眾:中共對維吾爾人做的事,稱不稱得上種族滅絕?雖然客觀上中共逃得了傳統對種族滅絕的定義,且幫維吾爾人貼上恐怖主義標籤,但包括作者在內所有維吾爾人的敘述,看來都不是如此。雄倉潤在書中多次提到2009年「烏魯木齊事件」(網路上稱為「烏魯木齊七五事件」,中共官方則稱「烏魯木齊7-5打砸搶燒嚴重暴力犯罪事件」),它從烏魯木齊市一場維吾爾人的示威遊行開始,要求當局處理兩名維族工人在廣東工廠遭漢人打死一事,後來擴大為維漢兩族的暴力衝突。因發生的區域和歷史背景,常被拿來和前一年發生在藏區的「2008年西藏騷亂」做比較。
等待在夜裡被捕:維吾爾詩人的中國種族滅絕回憶

等待在夜裡被捕:維吾爾詩人的中國種族滅絕回憶

新疆:被中共支配的七十年

新疆:被中共支配的七十年

我恰巧在2009年第一次認識維吾爾人,當時前往日本語言學校學日語,在八成以上學生都是中國人的語言學校中,維吾爾人的深邃輪廓加上習慣蓄鬍,顯得非常突出。每當課間休息,大家抽菸喝飲料時,維吾爾人會聚在一起聊天,偶爾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們會停止原本用的母語,切換成漢語問我台灣的事。看著不同於漢人面孔的維吾爾人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總是不太習慣。聊天時他們會強調自己和漢人不同,他們是中亞人,且自豪維吾爾語從新疆一路往西到土耳其都通用。那時我並沒有聽到他們講太多自己家鄉的事,為了賺錢,離家留學打工是所有留學生共通的目標。

 
▌小心!警察就在維吾爾人身邊

2012年第一次去中國旅行,往上海的船上認識一個要去新疆玩的阿語系日本學生KO,我們約好回日本要見面交換旅行心得。半年後的寒假,KO來我日本的住處玩,我們邊吃火鍋邊聊天,互相講述夏天慘烈的中國經歷。

KO說:「在和田的街上遇到意氣投合的維吾爾人,順理成章地坐上機車後座和他前往農村。他帶我看了他家的田,訪問親戚們,我甚至沒回旅館,當晚住在他家。隔日,他們帶我去清真寺,那裡聚集了很多人,我和他們都對於可以用阿拉伯語溝通感到吃驚,氣氛很歡樂。就在此時,忽然有人進來,說警察叫我去入口。一出去就被警察載走,送我回市中心的旅館……雖然這樣,隔天那個人又來找我,繼續騎機車載我出去玩(笑)。」

我問:「不過我記得你之前提到被抓進警察局?」

KO:「那是在另一個城市發生的事,忘了是吐魯番、準噶爾還是烏魯木齊。一樣是走著走著,便和路上的維吾爾人聊起來,雖然那時語言沒有很通,但還是一起散步去他家。沒多久就在路上碰到警察,被問了些問題後,警察也沒對我怎樣就走了。那個維吾爾人在警察走後再度出現,把我帶去他家,結果一進他家,警察也來了。
我身上的行李全部被拿出來檢查,警察翻開我的旅遊書《地球的散步方式》,看到最後附錄有一句『將你的旅行情報投稿給我們吧!』警察被『情報』這漢字詞彙吸引(其他大部分以平假名書寫,他們看不懂),似乎以為我是間諜,不斷問我是什麼情報!我用英文回答說,類似如果有推薦的餐廳可以投稿給出版社。但語意完全無法傳達,我和那個維吾爾人就都被走。到了警察局,我數位相機裡的照片被一張張確認,有些還被迫刪掉,但我不知道基準是什麼。局裡有個維吾爾人警察,感覺比較可以溝通,要去廁所也是他陪我去。幾個小時後我被釋放,警察騎機車載我到市區。」

我:「你到底被警察盯上幾次……和尖閣諸島(釣魚台)爭議有關?」

KO:「的確在和田時,年輕的警察有提到尖閣,說『this is Chinese land.』然後我回『No, Japanese land.』之後他一直說『No, Chinese land.』。這樣重複幾次後,我記得當時心中還想說中國警察真可愛……」

我:「嗯,所以算是兩次嗎?被警察帶走的次數。」

KO:「喔對,和田是後來發生的事,吐魯番先。」

「所以你經歷了被警察抓走數小時後還敢繼續去維吾爾人的家?是怎樣的神經啊你?」KO超值得吐槽。

「我那時不知道中國警察的恐怖嘛……」

雖然KO的神經大條,但只是去維吾爾人家裡作客,警察就跟來抓人,實在讓人驚悚。在他體驗警局的同時,我剛結束安多藏區的旅行,到成都準備轉進康區。我在成都街上被強迫推銷的小混混毆打,只好提前回家。奇妙的是,即使我是在成都遇襲,打我的看起來也是漢人臉孔,但回到旅館,櫃檯就說可能是維吾爾人幹的,連常駐中國工作的台灣學長也說應該是維吾爾人。我生氣地問,為何什麼都不知道就先說是維吾爾人?學長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因為在中國很多壞事都是維吾爾人幹的。我想,他大概也不是親身體驗,而是大家都這麼說,久了就當真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同時,新疆省政府歸順,正式成為中國領土,但抗議和騷動不斷。為了維穩和開拓新天地,中共在1954年成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此舉甚至比「新疆自治區」成立早了一年。新疆和中國其他地方經歷接連的政治運動,80年代改革開放後,總算因為1984年胡耀邦推動《民族區域自治法》讓維吾爾人重拾宗教和民族教育,但各種抗議事件仍然持續,新疆成為中共高層頭痛的對象。天安門事件後,中國的政治環境緊縮,新疆各地仍有抗議和爆炸事件。

21世紀初,美國發生911事件,中國順應美國的反恐,將新疆的一切抗議事件定調為恐怖攻擊,自此維吾爾人的命運開始雪上加霜。作家何偉(Peter Hessler)「中國三部曲」第二本《甲骨文》提到一個在北京討生活的維吾爾人波特拉。何偉將他描述成對生活充滿不滿和不確定性的人,雖然沒有被迫害,但他還是努力前往美國,申請政治庇護而成功留下。那是2000年前後,在美國的維吾爾人不到500名,維吾爾人要出國也不是那麼困難,和漢族人一樣,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假的,包括證件和履歷。現在看來,波特拉的行為像是預知了未來,趨吉避凶地逃離了維吾爾人的惡夢。他到美國後,做的工作和《等待在夜裡被捕》作者塔依爾一樣,當個計程車司機──在故鄉和中國國內累積的一切,到美國都得歸零。

甲骨文(非虛構寫作大師、《紐約客》記者何偉的「中國三部曲」之2——全新修訂版)

甲骨文(非虛構寫作大師、《紐約客》記者何偉的「中國三部曲」之2——全新修訂版)

▌想「潤」?請和少數民族前輩看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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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在夜裡被捕》中,塔依爾在最後描述自己一家成功逃離新疆,但前幾章,他的友人米爾沙特夫妻逃離中國前往瑞典的故事更驚心動魄,他們先用觀光名義前往鄰國哈薩克,接著偷渡至伊朗、土耳其,進入歐洲。讀到他們在中亞各國語言都可以溝通時,我想起在日語學校遇到的那些維吾爾人──是啊,和他們相近的語言和文化圈都在西方,但他們卻關在中國,被以強制手段接受原本國家可以透過時間自然做到的漢化。米爾沙特夫妻輾轉的流亡移動生活,讓人想到這兩年中國的「潤」行為(指出逃海外。為規避中共官方敏感詞審查,取英文「run」諧音潤字)。

據媒體報導,疫情之後許多中國人想著要逃往美國,在萬惡的美帝庇護下展開新生活。礙於簽證,只能先前往與中國有免簽協議的厄瓜多,接著一路北上,越過哥倫比亞和巴拿把交界的達連隘口(極度危險的熱帶雨林),穿過八個國家,才能抵達美墨邊境。中國漢人這兩年經歷的痛,在西部的少數民族似乎早已示範過,新疆、西藏內的居民,為了逃離,費勁心力和莫大風險,但在所有「中國人」面對痛苦時,國家體制中的人和旁觀者卻冷酷地應對。


▌平庸的邪惡

中國擁有全世界最繁冗的公務員體系,要跟公家機關打交道總是很痛苦。我在成都被打後,想要報案拿到證明以便保險理賠,但跑了兩間派出所都被員警踢皮球,說我出事那邊不是他們的轄區,最後只能放棄。作者塔依爾在面對護照審查時,也一直害怕有哪個章沒蓋到。似乎大家都只想負最少的責任而優先選擇拒絕民眾的要求;但上級交派任務,認真執行的態度就不同了,塔依爾被要求填寫「人口信息採集表」的各個項目時,也說平常相處時感覺不錯的族人,到了這時好像變成一個冷酷的人。這樣的敘述讓人想起納粹人在戰後審判時,都說自己只是奉公守法執行公務。「大抓捕」如是,「再教育營」也是。

關於再教育營,塔依爾在書中提及甚少,但人類學者戴倫.拜勒(Darren Byler)所著《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有非常鉅細靡遺的描述。戴倫本人也有掛名推薦《等待》這本書。

戴倫.拜勒作品
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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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山的微光:中國恐怖資本主義統治下的新疆,從科技監控、流放青年與釘子戶一窺維吾爾族的苦難與其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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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自由,卻不感覺自由

《等待在夜裡被捕》開頭,塔依爾便提到學者伊力哈木和他說2013年習近平上台時對習的期待。這句話我在那兩年也常聽到,研究中國政治的日本教授說法和伊力哈木一樣,因為習近平的父親習仲勛是中共開國元老,在黨內是開明派,曾在中共剛建國時批評過新疆政策。因此習上台時,許多人對他有和父親一樣的期待,當然事後看來這些都只是空想,習的政治思想不是承襲父親,而是從小接觸的毛澤東思想。習近平上台兩年,便在視察新疆時指示要「嚴打高壓」恐怖分子,並在2016年提拔作風強硬的陳全國擔任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任期2016-2021)。塔依爾就是在那時決心逃往美國。

塔依爾第一次去美國時,勸他不要移民美國的維吾爾知識分子伊利夏提(2003年逃離中國,抵達馬來西亞後輾轉到美國),我有幸在2019年「尋找共同點國際研討會」聽過他的演講,他理性的講出了維吾爾人的現況。他有一系列著作《維吾爾雄鷹:伊利夏提文集》在台灣出版,他在訪問中自承早期的作品充滿怒氣、盡情宣洩,那些憤怒都是遭受攻擊後的難以自制。

塔依爾成功逃到美國後,心境仍沒放鬆,依然活在恐懼之中,從他在終章對夢境的描述便可看出。況且,即使離開了恐懼,他們還是有種「逃離」的羞恥,以及深愛的親友仍國內受苦的內疚。塔依爾在OKAPI一篇訪談講到,到美國之後,生活確實很難,「雖然獲得自由,卻不真正感覺自由」,且又重複一次他在書中寫的:「到美國後常有一種倖存者的羞愧,認為自己能出來、獲得自由,親朋好友卻可能遭受懲罰,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後來我們雖然適應新生活,現在有了孩子,各方面比較穩定,但到現在那種負罪感都還沒消失。」海內外維吾爾人雖受苦難,但他們的精神,就像塔依爾在書末引用目前行蹤不明的作家帕爾哈提.吐爾遜(Perhat Tursun)的《塔里木河》詩句一樣,仍然不斷發聲,且與新疆同在:

如同塔里木河之水
我們始於此地
也將終於此地
我們不從別處來
也不會去向他方……


等待在夜裡被捕:維吾爾詩人的中國種族滅絕回憶 (電子書)

等待在夜裡被捕:維吾爾詩人的中國種族滅絕回憶 (電子書)


 

作者簡介

1984年生於台北,大學太混畢不了業跑去學日文。誤打誤撞在日本踏入西藏研究的世界,十年間夏季都和指導教授在藏區各地走跳。滋賀縣立大學人間文化學研究科碩士,研究安多藏人牧民的土地利用。興趣是講幹話。二十年前曾想人生有一天要環遊世界,但現在只想踏破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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