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人會認為電影《奧本海默》是個研究物理學的故事,但恰恰相反,它卻是在凝視每個人生存處境的故事。(圖/《奧本海默》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天才奧本海默,因他的原子彈發明,讓他的名字成了一個存在的悖論,其負罪感有如普羅米修斯盜火後就無法進入生命的下一刻,奧本的不朽也進入了荒謬的處境,周而復始地代表「奧本海默」這個名字的無效,因它永遠代表「原子彈」的永恆。
或許有人會認為電影《奧本海默》是個研究物理學的故事,但恰恰相反,它卻是在凝視每個人生存處境的故事,即便是天才走過人間,都得要面對高牆與雞蛋的絕對真實。
而「雞蛋與高牆」的定義卻是移動的,我們隨著奧本海默這個「原子彈之父」的崛起,發現即便奧本曾一度被收編成為高牆的一員,並且對其徹底效忠,但對「高牆」這權力結構來講他仍是顆「雞蛋」。
甚至可以將他變成鍍金的雞蛋,或是臭掉的雞蛋。奧本在成為科學金童的過程中,曾意識到高牆本身根本是紋風不動的(但他已經不容許自己意識到這點),它只需要你為它服務、擴充它,直到你發現自己到頭來仍是個「雞蛋」為止。
在諾蘭執導的這部電影中,無論是愛因斯坦、奧本海默或是片中一閃而過的數學天才哥德爾,都是制度吐出來的一顆智齒,他們的差別是知所進退而已。
導演諾蘭這次的確讓我們看到「奧本海默」這個傳奇或者是時代的罪人,他有的普世化的人性。這部最精彩的是它以一個真實的人生串聯出作家卡夫卡《城堡》、《審判》與《變形記》三本經典的無所不在。誰都可能是那被宰制的土地丈量員「K」,即便奧本擁有了名氣,但也可能掉入「K」這個無法自證也無法定義自己的荒謬處境。
起先是奧本有志不能伸的英國求學階段,二戰時來自美國的他,在英國的高級學府中如同一個鄉巴佬進城,他來歷被歧視、他身為猶太人的悲壯,以及他剛被啟蒙的天份,都讓他有著《變形記》主角想被需要的焦慮。當時的他先一步看到量子力學的未來、窺見恆星爆炸後連光都被吸進的黑洞,在摸索期中是如此想被承認與想被看見。
他發現了宇宙深處的秘密,卻如同片中台詞所說的:「你拾起了一顆石頭,卻發現下面有條毒蛇。」奧本想尋求真理奧義,卻不知道這發現將使人類離開更外層的「伊甸園」,而片中也有一顆被他下毒的蘋果(他當時非常的憤世),看似是劇情的發展,但從這段開始就是物理學與上帝的博弈了——理性主義將把人類帶往何方,又是否是盡頭?
然而之後奧本卻進入了這世界形同《城堡》運作的本質,裡面的人看似有人著迷於新興的共產主義,也有人反法西斯,但在「城堡」中任何主義都變成「意識形態」,只為機制運轉而服務,甚至沒人知道機制背後的影武者是誰,不管上位者是否更替。於是你看到天才奧本,為了他的發明,也受困在官僚機制的框架中,無論原子彈還是氫彈,都成為不透明的官僚機制中的一個檔案,進入了他不知道的流程之中。
正如這部電影最讓我記憶深刻的台詞:「名利的外行人終究會被生吞活剝,真正的掌權者永遠都在影子裡。」這也是貫穿莎翁歷來作品的真理。
一個突破了宇宙能量的原子彈發明,掉入了官僚體制手上,成了人類命運的骰子,但奧本仍相信著這個發明將阻止納粹之惡,甚至他必須自我說服這是制衡強權的發明。
他不由自主地成了一個為制度服務的科學家,但內心處境卻如同小說《城堡》中的K,一個想融入其中,卻無從知道這機制的主宰者是誰,包含他接觸的政客、軍人、創立原子能委員會的金融家克特勞斯都是機制本身,只有奧本跟他帶領的一群科學家是外來的,且永遠無法被「城堡」所接納。
包含創立原子能委員會的金融家克特勞斯都是機制本身。(圖/《奧本海默》劇照)
奧本在完成1943年一次核試驗後,成果立刻被軍方接管,而他則在被塑造成金童後,卻陷入了被懷疑是間諜的罪名中。片中最精彩的聽證會(沒有旁聽、舉證者無須負責、全程不公開的審訊),全然像卡夫卡的《審判》,主角無法證明自己是無罪的,被人審訊了他的一生(包含他的每一句話),看似審判有流程有窗口,但卻是高牆一片。
之後的奧本成了《變形記》中的蟲子,被需要與否成了他這人被定義的標準。呼應了台詞中的「天才未必是智者」,以及當奧本曾自信地說:「他們需要我們。」同僚卻冷冷地回答:「對,直到他們不需要為止。」
奧本在全程不公開的聽證會中,被人審視他的一生。(圖/《奧本海默》劇照)
片中愛因斯坦幾次靈光乍現地出現,幽默與冷靜地如自外在這故事,他曾被年輕的奧本說是上一代的人,打開了宇宙奧秘的大門,但並沒有再往前進,而片中也強調愛因斯坦說過的:「上帝不擲骰子」,奧本海默的發明看似是人類更進一步,同時也昭示了理性主義的盡頭。於是之前愛因斯坦止步了,也被自己的祖國拋棄了,而奧本則將核能的力量交給了「城堡」本身。
他們都像以前的哥白尼,發現太陽是中心而被迫害,且他們被放逐在體制之外,如同神話中被燒掉翅膀的伊卡洛斯。
愛因斯坦(左)打開了宇宙奧秘的大門,但並沒有再往前進。(圖/《奧本海默》劇照)
唯一一次奧本與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對話,如同跟機制的對話,全然不是同一信仰,奧本關心的長崎市與印地安人權益,對上位者來說則是一堆亂碼。
電影界藉由藉由配樂、蒙太奇、遠鏡與鏡像交錯,反映奧本無論之於他人的分裂,而他變成「變形記」的扭曲處境。負罪感的永恆有如普羅米修斯盜火後的無法再進入下一刻,他與他的不朽,同時進入了可笑與荒蕪的境界,周而復始地代表「奧本海默」這個名字的無效,因它永遠代表「原子彈」的永恆。
名導諾蘭這次又展現了他在《星際效應》、《記憶拼圖》中的靈光處處,既帶人看到了人類歷史的長河其實周而復始,又讓我們看到理性文明的盡頭就在眼前。藉著奧本海默這個傳奇透視機制的高牆本質,個人可以如此重要又輕飄飄的,隨著這名字所承擔集體的罪惡與榮耀,他的生命則更接近一連串對思想自由的渴望與祈求。
卑微與偉大的一體,理想與天真的代價,是人類的共同性。諾蘭在凝視人類冰冷的國家機器之外,也拍出人永遠活在自我拋出的骰子裡,讓人想起他的《全面啟動》的結尾,而奧本海默在電影的前十五分鐘,想追尋的也是一絲憐憫,人類自認那麼聰明卻難以有任何確信,手握的火種總會變成那天上來的蜘蛛絲。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奧本海默》
《奧本海默》(Oppenheimer)是一部2023年美英合拍的傳記片,由克里斯多福·諾蘭編劇和執導,改編自卡伊·伯德和馬丁·J·舒爾文撰寫的傳記《美國普羅米修斯》,劇情講述了美國理論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參與研製原子彈的過程,主演包括席尼·墨菲、艾蜜莉·布朗、麥特·戴蒙及小勞勃·道尼等。故事描述謎一般的男人是如何陷入一個自相矛盾的困境,他為了拯救這個世界,必須先毀滅它。《奧本海默》是繼《敦克爾克大行動》之後諾蘭第二部以二戰為背景的電影,也是諾蘭迄今為止片長時間最長的一部電影。電影上映後獲得正面的評價,尤其是諾蘭的執導、席尼·墨菲的演出表現、視覺效果也獲得高度讚譽。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