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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臺南文學獎】那天，我看著他凋謝

【編輯室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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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看著他凋謝

文／杜禹杰｜臺南一中

五月時的夜，正在春濃的季節，風中的花瓣搖曳著新生的烈彩，而在這樣的夜，風捎來了他的消息。

我對那裏的第一個印象嗎？大概是青芒果色的夏吧，然後才是風格迥異的三合院，老格局的建築搭著工業風的改裝，磚瓦間蘸著機油味。我扳開車門把手，跨出車外，當風起時，枝枝啞啞的綠有著狂亂的美，他站在樹影斑斕間，笑著招呼我們，他總是在那候著，帶著一如既往的殷切，旋動的光點捲入他的影子。

升降板的支架是向天的松柏，在我的想像中，它沒有盡頭的向著天。在升降板還未安裝前，他總是匍匐著潛入車底，但車底對他而言有些狹隘，他穿著大尺碼短袖汗衫，就這樣手持扳手，戴著頭燈，身形勉強的進出底盤下的空隙，一身燈籠橙硬生生被強加上了幾層黑。

擁有馳騁在重型機車之上的夢，這對與車朝夕相處的人來說似乎不意外，他的基因裡有種對功能性的美感。他也熱衷於電腦配件，舉凡路由器、遊戲搖桿、HDMI線……。他偶爾騎車到市區，在被稱作電腦街的北門路逛了整天，然後在華燈初上時按上了我家的電鈴，我記得那是我初次看見那嶄新的碳鋼黑烤漆，當時的他眼神中有種異樣的雀躍光芒，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迫不及待的展示，但又有些害臊，也許是不想被誤認為炫耀，只是靦腆的笑著。

由踏進去的那一步開始，我便感受到了那股直襲心房的寒意，與五月的溼熱截然不同。房間一側置著敞開的冰櫃，它就是從那裏被取出來的。我看見他寬厚的軀幹平實地躺著，四肢平放，覆上了黃色刺繡被單，一盞盞紙蓮花在它身上綻放，這也許是一個人最坦誠的時候了吧！它的面孔安詳得怪異，凍青的血肉，血流積壓在蛛網般的皮下靜脈，血褐透過皮膚成了墨青，斑斑污綠由它的雙頰開始，在眼窩深陷處積累，它的顏色裡沒有任何和煦，不自然的妝容增添了詭異，雙頰紅得悚然，有幾分邪門，如同紙扎人般，人造的生氣有著令人膽寒的異樣。檀木盒中，他靜靜的躺著，數百盞紙蓮花在它身上鋪展。我拉著被褥的一角想像著往常的他，那輛碳鋼灰的機車，他第一次騎上時那種有些害臊卻又壓不住興奮的神情。我不禁想著如果他濁白的眼能看見，此時的他會為自己的凋謝惋惜嗎？

大約是還對死生懵懂的年紀吧，我們去了台中的科博館一趟，展區的側牆上有嵌了四個光圈，分別寫著生老病死，白光削瘦了毛筆字跡，我駐足在它面前，端詳許久，那四個字就硬生生把所有人都被關在其中，四周的一切對我而言突然變得好窄好窄，幾筆畫的輕卻直勾勾地拖著我下沉，我木然的呆站著。

生命是單向的航行者，有機物幻化成一個個意識體，孤燈航行在陌生的思想海洋，最後的故事都發生在了世界之外，只能由死亡述說，「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我想，死亡對我而言是一條冥冥的鐵絲，無形的拉著所有人。平時並無從察覺，只是片刻間能在生活的空隙中窺見，它有時撞進日常恐嚇著你，而你以為躲進白日的雜噪中就能安然，但在每個清醒的午夜，它默不作聲，死死凝視著你。一開始你只是耳聞過它，對街的那個誰的誰走了，後來你在阿祖的喪禮偶然遇見它，但當時你只是覺得哭聲很吵，其實你並不在意阿祖，你只在意著有一天會跟阿祖一樣僵直的自己。你開始思考著，在有限的時間中所做的有何意義，但其實你當時很清楚答案，只是不願意承認，你知道人也只有生死兩種狀態，在生之前，我們已經死了無數個光年；在生之後，我們依然潛入深邃的永恆空虛，我們的生渺小的可怕，彷彿它只是死亡的一口換氣。一個由粒子鍵結的碳基軀殼，在古老的化學潮汐中漂泊了數萬年，沉潛在生命溫暖的潮起潮落中，發生在其中的，是千萬個巧合之中匯流的萬千故事碰撞出的繁熠星點，寂冷中的點點溫存，然而你也能夠意識到包裹在外的無盡冰冷。

在那之後，偶爾有幾個清醒的午夜，我照向鏡子總會看見那天的他，他的面孔逐漸與我交疊，最後那層屍青色全抓在我臉上，瞳孔逐漸泛白，肢體隨著時間開始浮現一塊塊屍斑，逐漸因腐敗氣體被撐得腫脹，皮腐肉爛，臉頰的血肉藕斷絲連，蛆蟲蠹蝕著皮下組織。而某天的我決定在鏡中注視著我的終點，我打量著它的黑，卻在這之中撇見微光，我想，我知道了那時盒中的他會想著什麼，他什麼都不會想著，死亡是活人的概念，死人並不會恐懼。如果我們終究會被框在一個檀木盒子中，也許我不會在乎意義什麼的。我想，我們就只是在無垠中碰撞的星點吧，需要的不是恆久，而僅只是碰撞的剎那，並在那之後坦然的道別。我知道活著並沒有意義，也不需要意義，當不再被意義束縛時，也許才能領略生的自由及無限廣袤，學會拋下那些雜音，拋下那麼多的遺憾、選擇、後悔、追尋，而在最後的最後，學會微笑，轉身離去，只因為生所需要的僅僅是對生命淡然的坦誠。

那天的路面，落了幾片白紫色的花，陽光迤邐的鋪下，瓣葉便好似在發光，一閃一閃的銀紫色。回程，我仍然將頭倚著車窗。我想著在他身上鋪展的紙蓮花，在凋零之時盛開，在離別之刻綻放，象徵的不是死亡的陰幽，而是生命的淡雅芬芳，在道別的時候，點亮它，讓它逕自在角落默然盛開，就這樣燃著、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