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世上最害怕的人只有德川家康和黑田官兵衛,不過家康的個性溫和,相較之下黑田瘡頭這傢伙,總覺得不能對他太過信賴。」
──豐臣秀吉,不破俊輔《天才軍師 黑田官兵衛》(2013)
「千呼萬喚始出來!」這便是筆者收到《黑牢城》譯稿時立刻高呼出聲的興奮之情。這一本由米澤穗信在出道20周年發表的大作,毫無疑問君臨了2021年全日本的小說界。除了推理四大榜「本格推理BEST10、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週刊文春BEST10、這本推理真想讀!」全都榮膺第一名頭銜,還加碼勇奪第166屆直木賞、第12屆山田風太郎賞、第22屆本格推理大賞等「9冠王」這令人瞠目結舌的成績。力壓目前已在台出版的佐藤究《命運操弄者:特斯卡特利波卡》、淺倉秋成《六個說謊的大學生》、三津田信三《如忌名獻祭之物》、相澤沙呼《invert 城塚翡翠倒敘集》、東野圭吾《天鵝與蝙蝠》等一眾傑作。
《黑牢城》搶下史上頭一遭的推理四大榜冠軍後,也代表米澤繼2014年的《滿願》、2015年的《王與馬戲團》,再一次於三大榜裡同時掄元,達成了後人暫時難以企及的「帽子戲法」壯舉。或許有些獎項是錦上添花地給予米澤20年輝煌生涯的肯定,但若作品本身不夠好,也不可能獲得足夠多的票數。所以我們接下來就要來好好剖析《黑牢城》,以及它有何厲害之處。
時間是戰國時代的天正六年(1578),「軍神」上杉謙信病逝、毛利家消滅了大名尼子氏,天下大勢轉向織田、毛利兩強爭霸之局。善戰的「攝津國主」荒木村重卻突然反叛信長,投向毛利與本願寺,在他所建立的伊丹有岡城大戰一觸即發。這時「智將」黑田官兵衛到訪勸說這位昔日友人三思,卻遭村重丟入黑牢囚禁,從此不見天日。接下來的四章故事中,在有岡城這個被織田軍團團包圍的大型密室裡,接連發生了不可能犯罪事件。村重無法看透真相,屬下人心惶惶。所以決定步下階梯,向那名對他懷抱強烈憎恨的天才軍師求助……
等一下,這是那位「米澤穗信」嗎?是的,從佛胴到星兜等盔甲的穿戴方式,到解死人、留家系等武家風俗,如果是過往對米澤青春、校園風格熟悉的讀者,勢必會被《黑牢城》如此「硬核」的內涵給震懾。它不僅是運用了黑田官兵衛X荒木村重這對名將在史實上的關係,轉化為偵探搭檔的創意推理,更是一本貨真價實的戰國歷史小說,米澤下了相當多功夫考究,業界驚嘆其完成度絲毫不像是第一次寫這類作品。
事實上,米澤過去就非常擅長打造其他作家無法輕易複製的故事舞台:連作短篇《虛幻羊群的宴會》(2008)講述的是戰前日本的上流社會;奇幻推理《折斷的龍骨》(2011)以中世紀歐洲為背景;《王與馬戲團》更踏入了異國尼泊爾的陌生領域。因此以日本戰國為世界觀的《黑牢城》,其實是延伸米澤文學壯闊系譜的又一代表作。有趣的是,《折斷的龍骨》無意中被當今風行的「特殊設定系推理」(特殊設定ミステリ)奉為先驅,而10年後的《黑牢城》,由那個極端的殺戮時代下而生的獨特地域、人性所構築意想不到的犯罪,無疑又成就一部特殊設定系的經典。
《黑牢城》的最大賣點是什麼呢?就是米澤本人最感興趣的:來自浩瀚歷史的未解之謎。日本戰國在政府與娛樂產業的精心包裝下已經成為一個IP典範,無論是大河劇、電玩遊戲、動畫、100名城巡禮等,都帶來可觀的觀光財。真田幸村、伊達正宗等名將,宛如偶像明星般被崇拜,由於史料不足而遺留的謎團更為史家與粉絲津津樂道。本能寺之變:「明智光秀為何反叛甚至殺死信長?」便是最熱烈的話題。而另一位謀反者村重,雖也從未自白而眾說紛紜、尚無定論。但因他失敗了還落得滿門抄斬的結局,並未獲得後世同樣多的關注。這個空白處便成為歷史作家的切入點。尤其是村重謀反前後,做了一些不合常理的決定,便在故事中藉由官兵衛之口點出:
「您在說什麼呢。讓使者回去是固有規則、若不讓使者回去則斬首也是武家的慣例,怎麼能做出世俗習慣不曾發生之事……」
「……這樣會有因果循環報應的。」
當時的戰爭常識是,把敵方使者殺死、首級送回去,或者乾脆讓使者直接回去。但村重沒有殺了官兵衛,而是浪費人力與食物資源這些麻煩事,把他囚禁起來。這個原因,又會否與村重背叛信長的想法有關?就是米澤寫整個故事的起源。他說自己仿效山田風太郎的作法,最大限度地利用史料中沒有記載的「空白處」來發揮想像力創作。因有岡城破後幾乎沒有活口,在這籠城的一年期間是沒有留下紀錄的,裡頭可能發生什麼事?荒木家臣、官兵衛與居民們的心理狀態面臨什麼樣的異常變化?就成為米澤置入「本格推理」主題的夢幻劇場。
在第一章「雪夜燈籠」中,位居重要位置的大和田城安部家二右衛門背叛村重,依照常理須立刻將二右衛門安於有岡城的人質自念殺死以敬效尤。但村重再度作出違反武士風俗的怪異決定,只打算蓋一座小牢房把他關起來。然而自念卻因箭傷死在暫時過夜的倉庫中──四周有荒木精兵「御前眾」徹夜看守、通向倉庫唯一小路的雪地上沒有半點足跡、現場甚至找不到兇器的箭矢!唯一的線索,似乎只有幽立在雪夜中的石燈籠……米澤說為了讓習慣自己推理作品的忠實讀者更容易進入《黑牢城》的世界,而刻意安排了經典的「無足跡雪密室」詭計,同時本篇也是對岡本綺堂《半七捕物帳》系列其中一作〈石燈籠〉的致敬。
第二章「花影功名」,村重率領高槻一族與雜賀一族夜襲打了場勝仗,甚至取下了對方大將大津傳十郎的首級。麻煩的是在兩族取回的四個首級中,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大津本人。這不僅有關複雜的利益(論功行賞)問題,更成為宗教衝突:信仰南蠻宗(基督教)的城內少數派高槻家與信仰一向宗(淨土真宗)的雜賀族的導火線,在引發更嚴重的對立前村重必須推論出真相。這篇故事漂亮地翻轉了推理小說中的「無頭屍體」詭計,過往的此類詭計是因為首級被摘去,當下無法使用科學鑑定技術,而必須推測出被害者的身分。但本篇卻是針對「只有頭的屍體」來推理。若最重要的線索:死者頭盔的材質樣式也難以分辨,面對的敵人是暴戾的信長,無法派使者拿首級去詢問身分,在戰國時代該如何找出真相呢?
故事的背景依舊考證詳實,傳十郎是信長的馬迴,被記載成功在戰前說服高山右近背叛村重,病逝於右近的高槻城內。由於不光彩死去的武士,有時候會被記載為病死,所以可以看到米澤善用了這段「空白」,將傳十郎改編為宛如無名武士般死於荒野。米澤指出戰國的「首實檢」風俗(大將一一檢查部下帶回來的首級後行賞)其實就像是現代的業務報告會議:員工要用報告說服老闆,老闆也要判斷出誰的報告是最合用的,藉由這種描寫讓讀者也更容易體會歷史情境。
第三章「遠雷念佛」,面對長期被困、毛利家援軍不來的絕境,村重悄悄請高僧無邊擔任大使,協助將密信與名茶壺「寅申」交給與自家有聯姻關係的明智光秀,打算請光秀協助向信長說情投降。卻沒想到無邊在出城前當晚被殺死在庵舍,刀法高強的守衛秋岡跟著慘死,「寅申」也不見了。存活的守衛、庵舍的差役可以作證,這一晚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出沒,彼此也都有不在場證明,那麼兇手究竟是誰?米澤說這一篇創作來自編輯的要求:「想看不在場證明的詭計。」但實際寫下來發現還真麻煩,戰國沒有時鐘,如果用當時用的辰時、巳時讀者會一片錯亂、若改寫成「上午八點鐘」又會立刻打破時代小說的魔法氛圍,所以如何不用上現代語言寫這篇故事的線索、推理是一大看點。
第四章「落日孤影」延續第三章結尾,村重揭發上一案真兇時發生的異變。在眾目睽睽的開放式密室下,有人意圖以鐵炮射殺那名犯人。村重以現場遺留的子彈為線索,在兩個月後重啟懸案調查:他為何要拖這麼久才開始調查?只憑一顆子彈與不可靠的證人們又能夠找到主使者嗎?在這些事件中,村重會前往黑牢徵詢官兵衛的意見,而官兵衛也會提供一些提示,讓村重從中推理、聯想出真相。這自然是個再有說服力不過的「安樂椅偵探」設定──主角並非懶惰或傲慢不願出門,而是被囚禁起來,無法親自破案。米澤說他也有藉此致敬另一名「囚犯偵探」前輩:漢尼拔.萊克特,也就是名作《沉默的羔羊》(1988)之意味。
作者的創作企圖宏大,《黑牢城》實為俄羅斯娃娃打開一層還有一層的設計。除了挑戰上述四起不可能犯罪,更會在最後揭露一連串事件幕後還有黑手。另外藉由村重第一人稱的自述,也一併解開多起歷史之謎:
1.村重突然背叛信長的動機?他可是前往安土城參拜時,信長接見順序排在秀吉之前的重臣。
2.村重為何作出許多違反戰國常識之舉,如不殺官兵衛、其他人質與織田家間諜?
3.喜好征戰,身為總大將的村重因何在開戰前便「逃跑」離開有岡城?
這驚人的「三重解答」結構,便是《黑牢城》真正的強大核心所在。至於戲份不那麼多的黑田官兵衛,由於秀吉對他的防範、關原之戰時偷襲九州的表現,在戰國豪傑中一直以野心家的形象流傳至今。在光榮遊戲《戰國無雙3》(2009)登場時還長得格外邪惡冷酷,可說是直到岡田准一主演大河劇《軍師官兵衛》(2014)的好口碑擴散後,才逐漸扭轉了其刻板印象。那麼,這位戰國最強軍師在《黑牢城》中會純粹只是擔任一個動動嘴皮子的安樂椅偵探嗎?讀者們可以期待結尾備受好評的計中計、局中局。
無論哪個國家,過去史書記載的歷史,基本上都以王室貴族、英雄將領的故事為主,女性、士農工商、市井小民往往是被忽略的存在,也成為近代史學家全力挖掘的目標。《黑牢城》另一大貢獻,就是藉由目前最新的研究,還原出戰國時代的面貌,更與令和社會相互對應,啟發新的思維。如文藝評論家末國善己指出,我們過去相信戰國大名都是像信長那樣,命令就是絕對的獨裁者。但實際上他們可能只是一介管理者,取代性很高,一旦帶得不讓人滿意,就會被家臣放逐、被人民輕易地放棄。故事中的村重何以在被籠城的困境中還得去辦案解謎?米澤花費不少篇幅描述,就是因為有岡城內民心隨著這些奇案浮動、散發出無法信任主將的叛變「空氣」,讀到這股空氣的村重為了自己的地位,必須去處理,與部屬間進行暗潮洶湧的心理戰。村重宛如一位中小企業老闆或內閣大臣,因身分夠高,遇到難題沒有可以諮詢的對象,光是安定部下/選民亂七八糟的意見便費盡心血,這才是戰國大名的現實,也格外令現代讀者感到親切。
而探索亂世庶民、女性生活的關鍵字,就落在故事開頭「前進乃極樂,後退即地獄──」這一段經文中,也就是「信仰」。由一向宗組成的一向一揆在當時強得自成一國。本願寺的教誨是與「佛敵」交戰殉教,便能通往西方極樂世界、反之退卻了就會落入地獄永不超生,於是信徒軍無懼死亡,瘋狂的戰鬥力令戰國大名們頭疼不已。但米澤認為,這種生死觀存在著很大的矛盾,在研究中發現也確實有佛教人士對該論點提出質疑,所以將其運用為本作那極為特殊的犯罪核心動機。「宗教」之於人類的影響力始終深遠,在生命卑賤的時代,世人特別需要其精神寄託,反之也更容易被宗教操縱,淪為利益糾葛的犧牲品。信仰得以害人也能夠救人,米澤刻劃出庶民弱者的心聲、賦予注定滅絕的有岡城眾人溫柔的救贖,亦警示了我們現代宗教戰爭仍未根絕的道德判斷基準。錯綜複雜的謎團與微妙細膩的人性心理,米澤穗信的創作特徵依然完美地展現於《黑牢城》中,確實足以冠上「米澤文學金字塔」之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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