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單說是這樣的,1946年台灣省郵務工會成立並開設「國語補習班」,兩位老師計梅真與錢靜芝(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派赴的地下黨員)在教授之餘鼓勵同學發行刊物《野草》,且開始秘密組織同學成為地下黨員。1949年3月26日,工會會員走上街頭遊行,訴求郵電管理局留用的日治時代台籍郵電人員應正式納編(歸班),並與其他省份調來的同事同工同酬。遊行後不久,訴求大體上實現,但隔年計、錢及參與工會的郵電員工相繼被捕,老師遭槍決,其他員工則身陷囹圄。
1949年4月2日,郵務工會國語補習班同學會舉辦銀河洞郊遊留影。 (劉建修提供)
作者群的問題意識非常明確,不只緬懷逝者、重建事件經過,更在追問:為何「台灣省工委會郵電總支部計梅真等人案」會消散於大眾的視野之外?1945年政權轉移至1987年解嚴期間,工人運動的聲浪是自始沉寂,還是「被消失」?本書系統性整理了1946至1950年有關勞資爭議和工人運動的剪報,也與多種工運史觀對話(例如何明修以族群、黨派、職位分化解釋勞工沉寂的著作《支離破碎的團結:戰後台灣煉油廠與糖廠的勞工》)。顯然地,本書主張戰後工人運動其實豐厚而富有戰鬥性,白色恐怖的對手也不乏工農階級,他們卻成了歷史正典中一則則被刪節的註腳。世人常形容歷史為「洪流」,意思是時勢與英雄相互造就而乘載了順水推舟的進程,而「失敗者」逆流行舟激起的波瀾卻終歸要湮沒、化為泡沫。確實,左翼小人物的異音長期被反共主旋律掩蓋,如同郵電工人王文清所說:「『反共』第一[…]這樣的氣氛、味道是會感染的,整個社會對紅帽子是避之唯恐不及。因此,我們剛出獄的時候(按:王文清1950年被捕,1964年出獄),面對整個台灣社會的反共氛圍,那是你們現在怎麼都想像不到的,不是像現在在談白色恐怖談得這麼溫暖和煦」。然而溫暖和煦應也是相對而言,例如郵電工人周淑貞1996年訪談中所述:「我想兩位老師崇高的尊嚴永遠不會被社會的變遷遺忘,被時代的洪流所湮沒」迄今仍事與願違——恰恰因此,本書的出版本身,也同時具有以「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形式從事「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的行動意義。
《野草》也是如此。對照於本書鋪排的歷史脈絡以及學員對計梅真教誨的回憶:「要寫出一篇令人感動的文章[…]必須從實際出發,寫實實在在的生活、社會或人生」,郵電工人質樸淳厚的文字不只是為國語練習和文藝造境而寫——畢竟「物價起了大波,人心惶惶[…]現在連每天的吃飯也成了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有心緒去搖筆桿呢?」(〈編者的話〉)——卻也或許比抒發牢騷更積極於介入現實。諸如「傴僂著腰身像拖牛車一樣,行在不平坦的道路上,我們的生活是不安定的。[…]我們應要奮起,團結,認識,爭取,爭取我們的希望!」(〈做牛拖的我們〉)的呼告,乃至於本書統計26篇「歸班運動」相關的文章與遊行前夕的特刊,似是在有節奏地逐漸攪動當時讀者的心緒,終至於進取行動中迸發。
1949年3月26日,逾四百名郵電工人冒雨走上街頭遊行。(何倍爾繪)
我一直好奇,七十餘年前的郵電工人站在事件現場(台灣省政府,為行政院現址)時,是否思及兩年前同一地點發生的二二八事件掃射傷亡呢?那麼,在讓當事者為自己說話的前提下,隨著案件的開展,是否也能容許當代的行動者反身叩問:當我們讀到郵電工人也讀過的魯迅作品、讀到《野草》中的「你看現在的物價稍受一點刺激或不受刺激拼命地都會上漲,為什麼我們的薪津卻不會因物價的刺激而上漲呢?」(〈颱風與漲風〉)、「我自己的汗水賺到的一張鈔票——關金拾元,真的只有拾元——唉,可憐我的眼淚,忍不住滾下來了[…]我想追去跟他抗議,但我怕放在門口的黃包車失掉,終於默默地送他進裡面去了」(〈掙扎〉)、聽到郵電工人許金玉少年時代在汽水工廠見聞的玻璃瓶氣爆職災時,聯想到什麼?在本書最末收錄了《野草》最後一期的作品〈白菜花與野草〉,藉由植物間的對話,引出了偉岸的大樹、被踐踏拔除又長出的野草、以及光鮮亮麗卻終究被料理上桌的白菜花之間的對比。野草的生命力是草根的、貼地的,如同許金玉所述的計梅真組織生活:「為了拉近和學生的距離,她一面教國語,一面學台語。看到台灣的婦女都燙髮,她也去燙髮,穿著也改了花一點,盡可能參加大夥兒的活動」。最重要的,野草是強韌、拔不盡的,只是一代代地蔓延——像是註腳不會甘於永遠匍匐於正典的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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