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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專欄】住在我心中的,比我的人生還不朽── 《親愛的童伴》《燃燒女子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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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親愛的童伴》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因執導《燃燒女子的畫像》而名聲大噪的瑟琳席安瑪,最擅長的就是把你生命中封存的濃烈給招喚出來,但她可能用清淡如水的手法,讓生命愈流動,愈能留下你所珍視的,如新作《親愛的童伴》心中住了誰,她永遠都是你的歸處。

燃燒女子的畫像 (BD)(Portrait of Lady on Fire)

燃燒女子的畫像 (BD)(Portrait of Lady on Fire)

如果有一天,科技可以把人一生的回憶從壓縮檔中給叫出來,然後抽取幾幕播映。你會想憶起放大的,是你跟狗狗一起玩的時光、是你母親教你學步的那天,還是第一次約會正好也是晴天的下午。

執導《燃燒女子的畫像》而名聲大噪的瑟琳席安瑪,最擅長的就是把封存的那一瞬給叫喚出來。那一瞬間儘管是風吹草原,在你日後生命中也能野火燎原。其中女主角的綠色裙襬飛揚,她面向海邊的那一幕成為主要記憶點。其背影無盡的心語比大浪還要奔騰。而她們愛芽初萌時彈奏《四季》中的「夏天」,悸動到超越季節的存在。

《燃燒女子的畫像》中,女主角面向海邊的那一幕成為主要記憶點。(圖/《燃燒女子的畫像》劇照)


《親愛的童伴》也有這樣的神降時刻。小女孩奈莉看著母親坐在落地窗下的背影像油畫般定格了,那是屬於凝視的一幕。那天她們去收拾外婆的遺物,奈莉與母親沒說什麼關鍵的話。但那個鏡頭從奈莉對母親的凝視,好像有一部分的母親留在那時空,不能完整如從前一般的與她一起離去。

留在那一刻的「母親」經歷了什麼?有什麼時刻會濃烈得超越了漫漫人生?

生之漫長,但人想留住的朝夕就是那幾回。甚至活了八十載,可能只想為那湊不足幾周的日子再活一次。而奈莉的凝視是孩童的敏感、原始,甚至感情還是鋒利的,她眼中的母親其實很悲傷,如雨下在海裡的長期悲傷。

孩童就像小動物似的,看什麼都鮮明地還原當下。於是從電影的前20分鐘起,你就開始明白,這是一個孩子對她母親的情感故事。沒有我們印象中俗成的小孩撒嬌、親吻來示愛。隨著女孩的視角,她母親的情緒如此幽微,讓小女孩知道悲歡離合之前,就已知道這其中的感受。

這部片呈現在那孩子的眼神中,她母親的每時每刻,以及她母親是如何地被女兒記憶著。

奈莉眼中的母親其實很悲傷,如雨下在海裡的長期悲傷。(圖/《親愛的童伴》劇照)


於是這72分鐘的電影,敘事雖如清水微風一樣透徹(沒有既定立場),情感比你想像的還要深刻。原來人是如何像水滴記得海洋一樣地記得媽媽。就因為是純粹從孩子的眼光來看,這故事的女性沒有我們習慣男性凝視的角度。

沒有那些外界世界的評估,這故事一切都純真得不得了,也因如此,觀看的你同時感到傷逝,我們何時擁有那麼自然與自由的時間,女孩是從幾歲開始習慣被當成「未來女人」來評估。

瑟琳席安瑪的兩部電影都將男性視角抽走,女生在學習當「女人」前曾感受到的身心自由從她故事中迸發出來。

這在《燃燒女子的畫像》中一群女孩到山上生火唱歌那一幕完整傳達出來,在黑夜中她們圍成一道光圈,對著山谷唱得跟孩子一樣歡快。只有那一晚上,她們完全忘記自己的階級、身分、外貌與地位,體會到僅僅身為一個人的感受。在那一幕播放的當下,觀眾內心流淌的也是「一期一會」的淡淡感傷。

那一幕有如經典電影《春風化雨》一群男學生在薄荷色的初曉,趕去「死詩人會社」的聚會,彷彿在父權監視下,他們少數幾次的大膽。他們奔跑著,如魚入水一樣自在,好似他們其實不只要去唸詩,而是要去偷渡「自由」。

這兩幕,都是年少時本能地要躲開父權(我總認為父權是社會評估人的條件),男孩或女孩都是受害者,讓他們得要在眾人皆酣的時分,也還沒被無形規定給控制之前,一起去體驗自由。

而《親愛的童伴》幾乎整部電影都浸泡在這樣的「自由」之中,因為它透過孩子的眼神說故事。這部電影的孩子不是「迪士尼」型的天真,她們甚至都有點早熟,且對大人的情緒捕捉敏銳。

電影中逐漸空掉的房子、母親說的床前黑豹的影子、父親未剃掉鬍子的臉、童伴母親身體的問題……,即便在童年陰影也無處不在,但看世界仍沒定形的孩子,反而更能感受到悲歡離合的滋味,比大人更勇敢地去感受這世界。

因此這部電影最迷人的是它淡化了情節,而單純去描述情感。現在的故事常流於俗套是因為太重前因後果,讓觀眾也盯著結局,失去了過程的原味。但每個人的人生無論如何但最令人留戀的可能是某段說不清楚的回憶,與仿如初見的感動。就像某張照片讓你回味的不是被拍下的笑容,而是那天的回憶點滴。

這部電影的孩子不是「迪士尼」型的天真,她們甚至都有點早熟,且對大人的情緒捕捉敏銳。(圖/《親愛的童伴》劇照)


這部電影也是將回憶回魂了般,奈莉部分停格在母親不告而別的剎那、以餵母親吃餅乾來安慰她的憂傷。之後與母親的童年重逢,它沒重點交代是否是平行時空,只是如夢似真的地讓母女倆以童伴的身分,一起度過有點Blue的童年。交換自己害怕的、一起搭樹屋、一起渡溪探險。

女兒奈莉追隨著母親瑪莉詠,甚至追往她的童年。電影很有詩意地說著彼此的關係。當時還是小孩的媽媽瑪莉詠問:「妳來自未來嗎?」奈莉回說:「我來自妳身後的那條小路。

不是只有媽媽為我回來,我也在等媽媽。」從母親不告而別起,女兒也用了解在等待她。她去細細感受瑪莉詠說自己床前有黑豹的心跳聲,原來那是童年瑪莉詠的恐懼。奈莉擔心給自己母親帶來負擔,瑪莉詠則以孩子的模樣說:「妳從來不是我悲傷的來源。

這故事很自然地讓你忽略是否為平行時空,因它描述的情感像是每個人都有的日常幽靈(怕自己傷害到重要的人),也有著如陽光與樹梢間嬉戲的互動情感。女孩們是如何變成女人,彼此心疼著內心的微塵。張愛玲說:「女人是同行。」何嘗不是說著我們更知道彼此的甘苦。

女兒奈莉追隨著母親瑪莉詠,甚至追往她的童年。(圖/《親愛的童伴》劇照)

 

醉好的時光

這份韻致,很像另部好片《醉好的時光》這兩部都在異性視角缺席下,各自拋開「男女應若是」的包袱,答案都趨近於反璞歸真,也都呼應了《親愛的童伴》的台詞說的:「秘密並不是你極力去隱藏的事,而是你無人可說的事。

這句話如一顆石頭掉入水中的撲通命中,太多重要的事情細微到你無法說出口,久了又如千斤重的沉默。我們想遺忘的都是最重要的,但也因為這對母女的「童年相遇」,變得你心知我心。這點從女孩們後來衣服的顏色改變(《燃燒女子的畫像》中兩女服裝顏色也前後對照),都在訴說著彼此已安居在對方心中了,那比無常人生還要恆常。

這部電影裡的「童年」很美,是因為它並非無憂無慮,它的痛苦與恐懼因年幼反而都很明顯,只是那時還記得純粹地相信與相愛。而故事裡的母女,如同走在同一條路上,並非命運相同,而是妳看著我的步伐,我看著妳的來時路。無論想相同還是相異,在彼此的注視中,完成了較好的自己。

人生而困苦,有如電影裡說的,有時秘密是你想揭露都無法對誰道明,這是必然的孤獨。但席安瑪的接連兩部電影都昭示了一個真理:當你心中有一個人,即便是已離開的,她都是你秘密的歸處。愛或許沒這麼偉大,但愛就是這份力量。



\\《親愛的童伴》預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親愛的童伴


《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為法國女導演瑟琳席安瑪最新自編自導作品,在如幻似真的童年幻想裡,與新朋友相識相知、分享悲喜哀樂,實現每個孩子心中都曾有過的童話,進而去愛那個並不完美的人生。故事描述當摯愛的外婆去世,八歲的奈莉隨著媽媽瑪莉詠回舊居收拾,但大人哀傷的世界卻容不下孩子走進。有天,奈莉好奇探索著舊居周遭,竟發現媽媽小時候搭建樹屋的那片森林。更奇妙的是,她在森林裡遇見了一個跟她同齡的小女孩,倆人很快玩在一起、齊心搭建樹屋,並展開一段短暫卻親密的友誼,而她的名字就叫做瑪莉詠……。


作者簡介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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