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有時你越愛一個人，他們越不珍惜──讀《親愛的夏吉．班恩》-充電5分鐘-#每天閱讀幾分鐘-OKAPI閱讀生活誌

讀者像看一輛嬰兒車在車潮間悠悠滑下馬路，拿下2020年布克獎、《時代》雜誌年度十大小說，道格拉斯．史都華（Douglas Stuart）的新人出道作品《親愛的夏吉．班恩》，始於蘇格蘭格拉斯哥（Glasgow）的少年夏吉，謊報年齡在超市烤肉和熱食區工作，告訴別人他16歲，但憧憬16歲時要去讀美髮學院。眼看大學生穿著時尚、談吐自信，他自慚形穢離去。租屋獨居，租客大叔提兩手啤酒來他房間開喝，他不敢拒絕。意識到大叔在勾引他，他敞開裸體，準備賣身換個幾鎊。原來他才14歲，讀者愕然，他爸媽在哪？為何沒人管顧。

親愛的夏吉‧班恩

故事從他２歲時說起。媽媽愛格妮絲登場亮相時39歲，像個愛做夢的少女揮灑精靈蟬翼閃閃鱗粉，想使喚月落星沉。她髖骨抵在公寓16樓窗框上，雙腳離地，斜身探入夜空彷彿飛翔。只有感受到路人羨慕她身上的酒紅天鵝絨洋裝，或是與以她為傲的男人貼身共舞，她才感覺活著，才感受到生命。帶了老公、三個孩子住娘家，屋內狹小低矮令人窒息，沒有男人親吻撫觸她，她只想大喝一場，來感受活著。

她美貌如影星伊莉莎白．泰勒，像《安娜．卡列妮娜》女主角那樣迷戀華服美鞋髮型首飾，不甘沉悶的妻子生涯。嫁人生兒育女，然後帶著奉獻型老公買給她的皮草，跟新男人跑了。新人生迅速黯舊失色，她整天跟姐妹淘打牌，把幼子夏吉扔給17歲的長女照顧。

因為再婚老公開計程車像個舞男，深夜在舞廳外排班，死盯爛醉美女等撿屍。而打電話叫車的，原來是他情婦甲，求打砲，急，在線等，好巧就是太太的牌友。太太打電話到車隊叩他，哭訴他外遇。他不耐煩，轉頭去等情婦乙下班幽會，好巧就是車行總機小姐。這是一群背叛者，隨時被人黑吃黑。

長女放棄升學，上班養家，在眾多追求者中看誰能救她逃出垃圾堆。在這貧民窟，妓女不是死於嗑藥就是被嫖客掐死，用垃圾袋打包丟棄公路旁溝底，家人能找到她最好的照片當遺照用的，是申請月票的大頭照。長女回家，在薄暮雨中看見一群小孩，年紀小到不該這時候還在外面，有的沒衣服有的沒鞋子，拿棍子戳一隻死狗，因為市政府用滅鼠藥撲殺野狗。然後長女發現不是狗屍，是一團半燒爛的窗簾布，她認出是媽媽臥室窗簾的花色。

原來媽媽失戀爛醉，點燃窗簾，放火燒臥室。繼父回家滅火，外公深悔不該寵壞媽媽，說早就該打她好好管教。於是媽媽趴到牆上，39歲的人乖乖讓外公狠抽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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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做主，讓媽媽帶小孩搬出娘家租住礦坑口，然後當天甩了她去跟總機同居。為什麼？因為他要知道她會不會拋下娘家跟他走，她太美太特別，他要完全擊碎她才走，不讓別人愛她。如願以償，媽媽靠救濟金度日，領到錢就買酒喝，家裡沒食物。自己吃飽回家，叫夏吉把學校營養午餐吃好吃滿。夏吉說被同學欺負搶走營養午餐，媽媽愛莫能助。別人揍他罵他同性戀，性侵他，他無人可傾訴。媽媽自顧不暇。

姐姐遠嫁南非，哥哥是繪畫天才，獲得美術學校入學許可，但為了養家放棄，帶著撬棍去礦場偷銅線變賣，把警衛打得腦漿四濺癱瘓，扔下贓物、工具逃跑。別人還酸警衛因禍得福，原本要被資遣，這下能領補償金，全家有救了。在這裡，比較禍福的基準，都被貧窮勢利生病的心智扭曲了。媽媽牙爛光，公費裝全口假牙，所以叫15歲的哥哥也拔光裝假牙比較快。兄弟再無餘力追求人生，哥哥賭吃角子老虎，夏吉背誦足球賽比數讓自己分心，光是逃避就已筋疲力竭。

哥哥離家自立後，夏吉仍像小狗守在酗酒母親床邊，毎到下午三點半放學前就肚痛，比鐘錶還準。因為回家就要面對媽媽的爛攤子，失業礦工成群結隊帶酒來灌醉媽媽，想撿屍性侵。只要媽媽一戒酒，整個宇宙都聯合起來破壞她，分手的老公、白馬王子男友、鄰居阿姨、計程車司機和失業礦工們輪番勸酒。因為酒能解除她的界線，任人長驅直入據為己有。只要喝掛，她就是一具免費的活人性愛玩偶。

這個悲慘世界，忽生出甜美光暈，好像地獄也有幸福婚姻。小說開頭，外婆力勸外孫女嫁天主教徒，因為外公就信天主教，不作怪，對婚姻忠誠，一輩子家庭美滿。小說中段，外公癌末臨終，外婆才透露，當年外公去打仗，戰後回家，以為妻女挨餓。結果桌上有肉吃，搖籃裡還有個嬰兒，原來外婆賣身養家。外公回答：「對不起我去了這麼久。」寬宏體貼，是不是很感人？但他把嬰兒帶出門，嬰兒就再也沒回來，外婆也不敢問。

外公就是個人渣，但外婆以為是聖人。因為外公好話說盡，所以壞事做絕，外婆也能一輩子否認。這個家的兩性價值觀，就是男人大可以為所欲為，不用問女人同不同意。即使爸爸外遇，媽媽燒屋洩憤，外公執法還是單方面處罰媽媽，男人無罪。起初以為媽媽因為酗酒而失去身體自主，此時讀者恍然大悟，媽媽是因為無法自主才酗酒壓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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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夏吉想救媽媽，整個宇宙也會聯合起來破壞他。這是夏吉從依戀而斷念的故事。

小說《渺小一生》主角被養父賣為童妓，雖然獲救脫身，成年後做了成功律師，仍酗酒、自殘。戒酒、偷喝，漫長掙扎中，親近好友學到的是，放棄期待他會好，認清有些病不會好，只會隨年長惡化，只能適應共處。《親愛的夏吉．班恩》將這角色一分為二，拆成「待救的媽媽」和「救人的夏吉」，媽媽拚命戒酒但失敗了，哥哥要夏吉認清她不會好，夏吉必須切割，追求自己的人生。

漫畫散文《一人交換日記》中，作者受身心症所苦繭居，仍打工、畫漫畫，賺錢租屋搬出去，想回歸社會的努力、成就，都被爸媽一句話抹煞。一天獨自在家吃冰棒，忽然領悟，以前總覺得媽媽被婆婆欺負很可憐，放不下媽媽無依無靠一個人，無論她搬出去幾次都會搬回來。現在她發現，幸福就是無視媽媽的不幸，甚至是拋棄媽媽。她反覆誦念，害怕自己忘記：「我的幸福就是拋棄媽媽。」

《親愛的夏吉．班恩》將這段話還原成孩子照顧媽媽十年的挫敗苦路。這都是長久付出，受創、復原後才有的體悟。

渺小一生(上、下冊)

一人交換日記(限)

在煤礦關閉失業潮的格拉斯哥，作者照顧酗酒媽媽12年，在他16歲時，媽媽酒精中毒過世。這意思是，從４歲就充當照顧者。毎天他都無法預期放學回家面對的考驗，無論一天開始多美好，喝了酒就急轉直下。７歲時，他寫媽媽的事，唸給她聽，發現這樣媽媽就不用喝酒。讓大人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就能平靜，減少傷害。我想，媽媽需要被女人羨慕、男人垂涎，才能感覺活著、感覺生命，多少因為小時候沒有人專心看著她，告訴她她自己的事，看見她，抱住她，喜歡她，所以她無法看見自己、知道自己活著是什麼感受。與生命失聯的焦灼痛苦，她只能用成癮去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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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嗑藥嗑死或被掐死的妓女，都是媽媽的分身。那些太晚還沒回家的街童，都是乏人照顧的夏吉。小說以景寫情，華艷頹靡，煙塵難掩芳菲盛開，在縱情聲色狂歡中盡其悚慄，下筆凶殘刀刀見血，直逼張愛玲。又擅用食物寫錯過。爸爸開計程車，嫌媽媽做的鹹牛肉便當反胃，全倒進水溝，改去小吃店。夏吉同學的午餐用烘焙紙包，夏吉媽媽用報紙包，夏吉嫌丟臉，原封不動扔掉。媽媽的愛與付出，男人視為理所當然，嗤之以鼻。

反過來，也是單向、錯過。開頭夏吉在超市工作，只買得起破損打折的鮭魚罐頭，煞費心思挑選，買了三個收好。以為是他的晚餐，但結尾他帶罐頭去給朋友的媽媽。她媽媽因酗酒淪為街友，轉身把鮭魚罐頭轉手送人報復。鮭魚罐頭，就是夏吉對媽媽的依戀。而別人的媽媽對待他，也重演了媽媽對待他的傷痛：他的善意，媽媽用不上。

讀者未必有同樣的傷痛，卻可從媽媽的泥足深陷照見自己：有時徬徨無主，明明很想做什麼重要的事，但心思都被別人理所當然要你幫個小忙所占滿，時間都花在驚慌失措應命。空檔就滑臉書放鬆，好像有事在急，但都忘得一乾二淨。原來是因為自己沒有捍衛界線，導致生命被他人占據。滑手機就是灌醉自己，方便別人撿屍。小說反覆鋪陳媽媽失能的羞恥卑屈，怵目驚心，似乎讀者心中都有渴盼回應的夏吉，也都是無能回應的媽媽。雖然書中連環肇禍，讀完卻可獲洗滌振作。就像是７歲的作者，為讀者寫了一段你的故事，使你平靜下來，暫時不用去滑手機。

有時你越愛一個人，他們越不珍惜。但你還是要珍惜自己。珍惜自己。作者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憤怒，也有哀憐的溫柔。最後他把那份溫柔，送給了你我。但願珍惜，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