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經典文化編輯部 編按）他們從未謀面，沒通過電話，所有往來都是透過文字，閱讀彼此。
即使曾經出現在對方的城市，也只是路過彼此。然而，七年前，他為了她第一次寫歌，讓她念念不忘。
七年後，她丟下自己的寫作，全心全意參與遠方朋友的邀請：紙上對談。
世事如書，這些年他們始終偏愛彼此的某一句，並終於在2022年張嘉佳的第二本長篇《天堂旅行團》繁體中文版出版之際，跟對方說到話，在紙上，更在心上。
紙上對話的想法，其實啟動於才女主持人陶晶瑩讀完《天堂旅行團》後寫了一段文字：
「總有一些時刻，你絕望透頂，你不想再努力了、甚至不想活了。生命給的打擊、命運的無情，孤單的你覺得沒人看得見你洶湧的眼淚；但總有一個人、能聽見你的心裂開的聲音，鼓勵著你，期待著你好好活下去！就算沒有那個人，你就是你自己的天使。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想辦法好好走過幽暗的低谷。最亂的時代，最好的安慰，張嘉佳的《天堂旅行團》。」
這些文字宛如老友的問候打氣，感覺彷彿還有很多字沒寫、很多話沒說，為此，出版社居中安排兩人繼續談，第一輪就從張嘉佳致謝陶子開始。
張嘉佳：
陶子姐，先謝謝你的推薦。我收到出版社傳來您讀過《天堂旅行團》後寫的一大段話。您說：「總有一個人能聽見你的心裂開的聲音，鼓勵著你，期待著你好好活下去！」我真的是在絕望的情緒中寫完這本書的，經歷許多離開告別，身體跟著出狀況，寫起字來焦躁不安，手抖抽蓄。幸而人都有求生本能，在最絕望的時候，我還想透過故事生出希望，讓宋一鯉身邊出現余小聚，讓現實的困難有想像的力量陪伴。
陶子姐在您的著作《我愛故我在》中說過：「付出不見得能收回，但在愛中，不付出一定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您這些年肯定也經歷了不少艱苦，都有哪些人跟力量陪伴您度過呢？
陶晶瑩：
親愛的筆友嘉佳：
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隔著遙遠的距離 ; 我仍然記得第一次看見你文章時的感動，那是一種驚豔、覺得有人用最樸素的面容展現了最動人的真情，人世間不被庸庸碌碌的洪流帶走的初心堅持。
然後在我最靠近你的時候，你都不在。
我在南京工作了五年，你去了上海 ; 我錄影到半夜，你醒到清晨。看見你發的宵夜文，想著什麼時候能和你吃上幾串、喝上一盅。
你的才華將你帶去了不同的地方，認識了更多有才華的人，我遙望著你，想你應該是富足而安康，或者，至少是非常開心，如同一個小男孩進入了最大的糖果工廠。也謝謝你總是不忘寄上一本你的新作，讓我仰望、想像你的靈魂又走到了什麼境界。
在我和你隔海對談前，我想說的是，做完了出版社交代我的功課，我仍然無法忘記在書中尾頁的那些部分，你說你病了好久、好痛苦、好掙扎。原來，你是宋一鯉。
那些臉書啊微信啊、限動啊朋友圈什麼的，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嗎？眼裡有光，腿很長，燦笑如花，所有幸福都定格，哀傷都只一下下。
我是那麼遠的朋友，劉若英都跟你面對面座談過（我超級嫉妒），我有資格問候你那麼私密的傷嗎？或者，我能給你什麼力量？
當你能書寫出來，已經走過幽暗低谷，我又該怎麼表達對那事過境遷的疼惜？所以，驚訝、害怕、心疼、悵然，在幾分鐘內完成對你那些辛苦的致意。
默默地，在我心裡。
然後假裝鎮定地交出對你新書的推薦，心裡多了一個疙瘩，繼續我的生活。
現代人都是這樣。
然後，你來邀我紙上對談，我總算要處理這個疙瘩了，我很樂意。
希望你一切都好，真心的。不是商業操作的違心，純粹是筆友的關心。
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哪裡見面；或許在南京啖鴨血冬粉（一定會比我每次在高鐵南京南站的好吃吧），或許，在台北我山上的家喝兩杯，把你未乾的眼淚流一流，替我澆花。
認識十年卻從未見面的筆友
自己的書都荒廢卻願意替你寫文章的 書迷 陶子
（照片提供／陶晶瑩）
回答你的提問：
誰是那個能療癒自己最重的傷的天使？嘉佳，是自己啊，是自己。
是的，我們都有朋友、有伴侶，但是好多事，旁人沒辦法真正體會你所經歷的痛苦，十分之一都不能；然後你謝謝他們不遠千里而來、聽你的叨叨絮絮、胡言亂語，然後你可以在朋友的懷裡哭，喝多了吐在馬桶時他幫你撥開頭髮、拍拍你的背，這些安慰已經很可貴。
但那個心裂開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失去什麼的痛苦、被剝奪的無助、怎麼努力都枉然、天真地以為只要無愧便能通關，到頭來、都得自己面對殘酷。
這些年，我也面對過很多不堪。
漸漸地已經能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真正的、受傷的我先藏起來，世故的、堅強的我出來處理事情，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不想被打倒、我不想讓心裡那個幼小純真的我被嚇壞然後再也不願純真，所以超人陶晶瑩出來處理完，風平浪靜後小桃子出來享受陽光。
為什麼純真這麼重要？因為那像一隻狗在主人搖下車窗讓牠迎風飄耳朵曬舌頭一樣純粹、純粹的快樂；那是還願意相信、還願意去草地上奔跑，永遠如少年般的好奇、莽撞、探索這個世界到底有多深地愛著這個世界。
而那個已經五十好幾、在某些文化裡已經被稱作老婦的我，也不是全然沒有因為痛苦而享受。
工作上的窒礙，或人為或大環境使然，我深呼吸，驚覺如同在宮鬥遊戲中讓自己屢戰屢敗；兩次瀕死的經驗讓我日後小心翼翼活得更好；孩子已經長得比我高、也飛去了很遠的地方求學，只有我還記得產台上痛入靈魂的撕裂，卻仍是義無反顧的奉獻。
人生的順逆曲線千萬種，嘉佳，我們投胎時若有選擇，你和我應該都選了大起大落、峰迴路轉，直直的一條線如同急診室裡的心跳停止，沒有故事。
除非心跳停止，其他、我們都扛得住，不然、我們怎麼過盡千帆在這裡對談？
你問題裡提到我寫的：「總有一個人能聽見你的心裂開的聲音，鼓勵著你期待著你好好活下去！」
你說你很感動，嘉佳，那就是你寫的《天堂旅行團》的大意摘要，是你寫的故事，是你的血淚，是你安慰了自己，是你，拯救了自己。
（圖／新經典提供）
張嘉佳：
2015年你邀請我寫過一首歌，〈如你一般的人〉——如今最好，沒有來日方長。時光難留，一去不返。現在想起這幾句歌詞，就會想起您的歌聲。這些年路過的風景更多，但心情越藏越深，慶幸自己還能寫故事，把攢起來的感情整理好，給期待自己的人看。
陶子你之前不久出版了長篇小說《二十一》，寫愛情、親情在這幾年的改變與不變，我覺得書裡有著想要好好珍惜一切的心情。為什麼是寫小說？這跟你想要挑戰和改變的有關係嗎？
陶晶瑩：
〈如你一般的人〉是近年來我自己很鍾愛的作品，我甚至在錄音時感動地哭了！因為你的詞、建騏老師的曲太美，而我唱得太好。
我做事常常天外飛來一筆，又因為愛說故事、常常瞎編一些故事哄小孩，所以便寫下《二十一》這本小說，當然，也是當時氣老公和小孩打遊戲不理我，就編出了虛擬性愛（元宇宙？）和機器人家人這樣的故事。倒也沒有太偉大的目標要挑戰什麼。
像是疫情期間我專心畫畫，水彩、水墨、油畫、粉彩、壓克力都嘗試，就是好玩，然後享受做一件事產生心流時的專注與安靜。
懶得寫字，最近很懶。本來應該出一本書，有關教養，但我情願跑去店裡招呼客人、帶狗散步、做電商生意、到處演講、錄Podcast、滑手機、追劇，就是不願坐下來好好寫書。
但與你的紙上對談邀約一來，我就乖乖坐下來敲鍵盤了。
一直活得太隨興、是我的缺點，也可能是優點；誰都堵不住我的快樂之路。
（照片提供／陶晶瑩）
張嘉佳：
這些年，我很多時候像個跟不上時代的老派人，因為醫生要求，我甚至變成少年時代害怕的那種早睡早起鍛鍊又自律的人，其實我骨子裡仍希望四處漂泊，追朝日晚霞。現在的努力就是把身體照顧好，未來再去瘋狂揮霍。陶子姐呢？現在的夢想是什麼？狂想是什麼？
陶晶瑩：
你提出這題的樣子好像我兒子，可愛極了。像是想要出去玩的小孩，眼裡只有玩具才是玩具，忘了整個天地都是樂趣。
你用生活習慣界定老派與年輕，但現在的年輕人也有一派是注重運動、對飲食的天然與否斤斤計較，熱衷於有品質的生活。所以，當我們追著上個世代的定義，孰不知，下一個世代的新觀念竟與我們現下的狀態不謀而合。
有些事不用去追，你要引領，讓別人來追。因為你是對的。如果年輕是用作息紊亂來定義，那麼我已經年老很久了。我三十歲就瀕死一次，不敢告訴媽媽、病房外又有大批媒體，我把自己的人生好好想了一遍，結論只有一個：我還不想死！
好多事都還沒做、好多好玩的地方都還沒去過，我不想這麼早死。
你仍然可以漂泊、你仍然可以追朝日晚霞，只是不要過度揮霍你的健康。
人生是要戰戰兢兢的，死神就在你身邊。
這些年我們看過的意外還少嗎？英年早逝的都可以列一大串表了，我想苟活，陪我的孩子長大，讓自己充滿活力到九十歲。
嘉佳，我看過一個大男人在醫院走廊泣不成聲，因為他四十出頭的妻子剛剛癌逝，留下他和年幼的孩子；一對求子多年的夫妻，在月子中心享受喜獲麟兒的喜悅，老公卻突然走了，也不過五十來歲；而我，上週才去醫院探望我的朋友，他就是你口中的年輕人，工作完要喝通宵，喝到斷片是常態，吃遍山珍海味、瘋狂揮霍他的金錢和青春，常常嘲笑我們已婚人士的生活規律又無聊，剛過四十歲生日，突然倒地，我去幫他推輪椅、曬太陽。
歷史上你最崇拜誰？項羽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血氣方剛，只活到三十；深謀遠慮的司馬懿，該慫時慫、不爭一時氣短，活到七十二，還終結三國。
我現在的夢想就是長命百歲，狂想就是在綿長的生命中每天、每年都能嘗試新領域、認識新朋友，學會新技能，很狂吧？那你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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