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厚心得
所有關於「人生啊!」的感慨,其實都是「歷史啊!」----《她的世界史》與活在歷史中的你我
作者:張惠菁 / 2022-02-16 瀏覽次數(5744)
閱讀《她的世界史》,看著伊莉莎白.馬許這位小人物的一生,就令我有這樣的感覺。沒有單獨的波浪,只有一道接著一道、峰峰相連,抵達另一塊大陸的湧動。此地一隻蝴蝶拍動了翅膀,遠方某處出現龍捲風。伊莉莎白.馬許的一生,正是這種全球互動的寫照。牽動她人生的力量,是超越個人尺寸的大時代波動。對於這些力量,有的她模糊知道,更多是懵懂未知。「人生啊!」,很多時候是「歷史啊!」
比如她的父母之所以能夠相遇,結婚,是因為不列顛海軍的勢力正在伸展到世界各地。比如她未滿二十歲時,曾在地中海被海盜俘虜,背後原因是摩洛哥正在和不列顛做外交角力。至於她丈夫後來在印度生意破產,則要追溯到美國的獨立革命。
這種種,也太為難歷史上的小人物了吧!十八世紀,商業、移民、奴隸買賣、帝國間的軍事對抗,種種力量把各大洲連結在一起。小人物被拋擲到更廣闊的天地,看似有更大的發展機會,但風險亦隨之。隨時風浪從哪個遙遠的彼岸打過來,瞬間就掀翻了自己正乘坐的這條船。沒錯,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意思是遠方的戰火也會燒到自己的眉毛。
不過,反過來說,新世界、新際遇,也在人心當中孕育新的價值觀念。例如,柯利描寫「海員」家族的風氣,由於男性出海風險高,往往將財產和更多權力委託給女性。這是攸關家族存續的生存策略。在當時社會大環境不承認女性財產權的情況下,像馬許這樣的家族卻在分財產時,讓子女分得同等的財產。
閱讀《她的世界史》,有許多種方法。你可以把這本書,當作包樂史《看得見的城市》的延伸閱讀。《看得見的城市》描寫了十七到十九世紀初期,巴達維亞、廣州、長崎,這些亞洲港口城市的風貌。琳達.柯利在《她的世界史》中,則藉著馬許的旅程,把美洲的牙買加,地中海的梅諾卡,英格蘭的朴茨茅斯、查坦,印度的達卡、加爾各答,都描寫了一番。
這些城鎮,有的是不列顛海軍基地,有的是商港和殖民地城市,被十八世紀的航海路線串聯起來。每個城市在這張網絡中扮演的角色各異,城市風貌與性格也大相逕庭。例如,琳達.柯利對「查坦」(Chatham)的描寫即非常有趣。查坦位於倫敦東南方,是不列顛海軍在英格蘭本土的重要基地。且看,在琳達.柯利筆下,當地為了支援帝國的海外事業,組裝起倉儲、製造的流水線,日復一日屠宰牛羊、製作肉乾,烘培麵包,製作海上口糧,等等。這些是十八世紀世界最強海軍的「後台」景觀(後勤補給、軍官生活等等),在柯利筆下活靈活現地重現。
至於加爾各答,那又是個非常不同的地方,是座邊境城市,危險、繁華。當地的不列顛人,一方面會更加搞小圈子,更標舉社會階級、身分認同,另一方面又悄悄地在道德上鬆動,搞政治、搞流言蜚語,甚至有本地專屬的羶色腥小報。
你也可以把《她的世界史》與鄭維中的《海上傭兵》聯想在一起閱讀。《海上傭兵》描寫了十七世紀的東亞,包括臺灣周邊海域在內,鄭氏家族等海上集團建立起延伸至亞洲各地的貿易網絡。《她的世界史》對近代洲際貿易網絡也有非常多描寫。因為馬許的丈夫正是出身不列顛遠洋貿易的克里斯普家族,甚至有位祖先曾到過臺灣,和鄭經見過面。不過,在《她的世界史》中,時代已經進入十八世紀,英國、法國、西班牙等強權爭霸,戰爭不斷,國家主權力量擴張,原本的洲際貿易網絡深受衝擊。馬許丈夫的第一次財務危機就是這樣來的。
我們也會在全書中,偶遇一些馬許在十八世紀的同時代人。例如有位薩默賽特(Somerset),原本是黑奴,但他在被主人帶到倫敦,且他自己皈依基督教後,拒絕繼續為奴,卻仍被綁架帶到西印度群島賣掉。在教友的營救下,一七七二年英格蘭法院做出「薩默賽特判決」,規定任何人無權強迫奴隸離開英格蘭。這個判決影響在不列顛本土的輿論越來越傾向反對奴役。
例如著名的英格蘭政治家,寫了《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的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也多次出現在書中。伊莉莎白.馬許的後代和伯克關係非常密切。我們也在書中看到,伯克在國會中抨擊印度總督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和他的圈子在印度的貪污和壓榨作為,稱之為「地理性的道德」(geographical morality),意思是說黑斯廷斯在英格蘭一套標準、在印度一套標準,彷彿「人的責任不跟生命並行,而是跟緯度並行」。
《她的世界史》也可延伸閱讀至瑪雅.加薩諾夫的《帝國的東方歲月》和《新世界的流亡者》。馬許的弟弟約翰出現在《新世界的流亡者》中,是1783年成立的一個委員會成員,負責調查美國獨立革命中效忠不列顛派人士受到的損失並給予賠償。
總之,十八世紀這樣一個劇烈變動的時代,《她的世界史》提供了難能可貴、微觀、深度的視角。更重要的是,這本書非常好看,讀來彷彿小說一般。我想,甚至也可推薦大家在讀完了《她的世界史》後,不妨找珍.奧斯汀的小說《勸服》來讀。因為在《勸服》中,能讀到奧斯汀對退役海軍、海岸城市的描寫,並且其中也有一位(虛構的)女性角色,她的命運就像馬許一般,也在自己未能知曉全貌的情況下,被大不列顛的海外事業改變了,只不過方式不同。當我們為小說中人感嘆「人生啊!」,其實,我們感嘆的就是「歷史啊!」
張惠菁
衛城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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