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用「地鐵站」來形容中年處境是最恰當不過了,如書中所寫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彷彿地鐵站是全世界最不值得留戀的地方,拒絕在這裡多待上一秒。他也不想留戀太久,但是鞋帶鬆掉了,得先綁好才行。」
然而僅有綁好鞋帶的安全感,無視鞋身早已鬆垮,且心念著鞋子是名牌,它對照著它主人臥軌死亡的命運,先飛掉的就是那雙他以為繫好的球鞋。
有時能綁住的,且讓我們心安的,往往不是鞋帶,但因為我們人太想忽略鞋身(人生)螺絲已然鬆脫的狀況。於是在不安的時候,總找尋的是跟問題相左的解答。這本書裡有很多的中年人,如作者何致和在訪問時曾表示有參考他從自己這輩中年人所看到的狀況,包括長照、失業、子女與網路暴力等。
今日這世界對中年人而言是這麼舊卻又這麼新,我們如今無論老小都只能跟著頂尖巨富大佬制定的遊戲規則(有如地鐵的動線)走著,動線雖然清楚,但地鐵(生活)本質卻是周而復始的,由此來看人生,似前進又更似圓周,偶有的衝動竟是如一「拋物線」的出軌。
因此這本小說有趣的是,它雖然是以多起臥軌事件串連整個故事,然而即便沒有在月台上一躍而出自殺的其他生者,在人生中亦在追尋另一種類似「拋物線」的生活形式,即便只流於形式,他們也如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主人翁葉育安是地鐵公司運務管理課主任,面對頻頻發生的自殺事件,他這個不上不下的小主管被賦予重任──減少地鐵自殺率。他所在的民營公司沒有裝防護欄的預算,只能以柔性勸導讓人不要死在他們那裡。這故事從頭到尾都潛藏著荒謬,葉育安是上司無誠心解決的棋子而已。葉在職場上的無足輕重,一整家公司以紙上作業來搪塞問題,葉育安當初求得的這穩定工作,看似滿足了他的母親,這一切為了「下半生安穩」所做的選擇,卻讓他人生失重,久了便無熱情也無自我意志。
他與他的小組成員為了減少自殺案例,從在月台張貼「金句座右銘」、張貼偶像海報,到堪輿風水與各式宗教勸導,看似誇張,但正如現代人迴避問題的方法一般,急切地求個「得來速又能三合一即溶式」的身心靈療法,卻一路躲閃又回到自己一人受困的「地鐵站」。
是啊,這小說的「地鐵站」毋寧是人生的命題,總有一個月台的空檔,或是人生突發的讓你我措手不及的特快車。故事裡面的人物包括32歲的司機員雅綾、葉育安那處於人生迷走狀態的女兒敏萱、一路靠「向上管理、向下擺爛」升官的學長紹達、以及書中多位自殺者的案例。他們畢生追求的多半是「正確」二字,包括葉育安這個中年人一再警惕自己要跟年輕人看齊的「正確」,以及對於兩性的想法,也都只有受限在發言要多麼「政治正確」裡。
如同村上春樹曾寫的:「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善與惡」,講的就是這種隨時像個好人的「正確」。這些怎麼修正都不夠的「正確」大人們、在台灣僵化教育裡面總缺少了培養自我意志而長大的大人們,如今都變得怎麼樣呢?
他們都被鎖進名為「地鐵站」的概念裡,圓周似地重複「成功」概念。葉育安與紹達都是一輩子追求正確的發條人。愈是上緊發條,想往上,向下鬆手的欲望就愈深。因此書中第一個自殺案例是什麼都做對了,也發達了,卻成癮於賭博而自毀,像極了《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中昆德拉所描述:「想要持續不斷『自我提升』的人,總有一天會感到暈眩。暈眩不是害怕跌落,暈眩是空無的聲音……」
而書中兩名女性雖分屬兩個世代,司機員雅綾一路藉由各種成癮物與得來速神明逃避,以為只要不想就好了,她險些連自己都騙過去。少女敏萱與她朋友想追求與自己父執輩不同的「自我意志」,卻只是窮於反證而徒然浪費精力,他們不知這樣的「反證」也只是受困在另一種「正確」之中。
書中我們這社會窮於更正的人生價值觀,以及為了符合外界標準、連自己都疏離了的大人們,難怪作家高翊峰的評論會說這是本關於愛的書。他們每個都隨波逐流地太孤獨了,忙於迎合的人只會懲罰自己與討厭自己。書中的眾生都少了愛自己的勇氣,少了不管對錯都能接住自己的力量。
這本書很亞洲啊,都是成敗論很兩元的社會,近年不只韓國自殺率激增,日本地鐵自殺風潮也曾震驚一時。但人除了猛地跳出外,事實上,整個社會更該走出的,是這個若不跟著魚貫排隊,就是跳出的「地鐵虛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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