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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運鴻/與飢餓搏鬥的戰爭,西伯利亞戰俘營中的「日籍」台灣少年──讀《零下六十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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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太平洋戰爭倒數第二年(1944),來自台灣的「日本」少年「景山雅文」(戰後恢復本名「陳以文」),正在東京獨逸學協會中學校德語班讀書。他懷著報效國家和出人頭地的熱情,瞞著在宜蘭當醫師的父親,私自報名了所謂「特別幹部候補生」。陳以文很快被編入號稱「皇軍之花」的關東部隊,他還不滿18歲呢。

以今日社會晚熟的標準,18歲仍是孩子、學生。但許多「自願從軍」的少年,就這樣被塞進飛機輪船,顛顛簸簸航向滿洲。東北的六月驕陽燦爛,影子長長落在地上,陳以文覺得空氣陌生又清新──但是戰爭時期的新聞管制,讓陳以文無從明白,自己熱愛的「祖國」已經強弩之末。更無法預料的是,他將會成為被蘇聯軍隊捕獲的戰俘,送到極北西伯利亞平原,在零下四十度長冬中度過好幾年。

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後台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向我們描述了一位生命如旭日初昇的年輕人,只因太陽帝國殞落,在時代潮流下被戰爭災厄擺弄的奇妙經歷。

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後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

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後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

aaaaa陳以文 (左二)與獨逸學協會中校同學合影。(圖/《零下六十八度》內頁)


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共有兩千萬條生命於戰地犬死、另外兩千萬條生命被飢餓奪走。什麼是惡?不要膚淺地說成王敗寇,同盟國的勝利不見得比法西斯軸心國更善良和平。當時蘇聯為了彌補戰爭中失去的大量青年勞動力,違反休戰協定在日德投降前後急速推進戰線,從東歐和滿洲抓走了超過一百萬名平民與士兵,再把他們送到冰雪連天的西伯利亞鋪設鐵路、建設工業。

這段課本沒有描述的歷史,幾乎不遜於猶太人在納粹集中營的苦難。如果讀過感人至深的記實文學呼吸鞦韆,就會明白當時羅馬尼亞境內許多日耳曼裔平民,被迫「代替」德國償還許他們無關的戰爭罪行,在極度嚴寒、飢餓還有極權肅殺氣氛裡,淪為被剝削與奴役的牲口。

呼吸鞦韆

呼吸鞦韆

本書主角陳以文也是這批犧牲者的一員。台灣少年和其他日本降兵瑟縮在僅由漏風木板拼裝的火車車廂內,冷冽北國空氣呼呼尖嘯,直到他們抵達被原始森林包圍的收容所。

戰俘營中高強度的強制勞動才不是粗劣單純的暴力,也是國家主義嚴謹設計的「科學計畫」。這些多數20歲上下的年輕人,填寫了詳盡身家表格,然後被脫光衣服,測量身體狀況與肌肉彈性。戰俘勞動營再按照降兵的軍階和體格,對所有人施以嚴格的工作安排與熱量攝取管制。


aaaaaa光著身體,被蘇聯女軍醫用手捏屁股是許多日軍戰俘的共同記憶。(圖/《零下六十八度》內頁)


陳以文和同袍不是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但是,根本望不到盡頭的雪原,言語不通的異國,就算有幸鑽出鐵絲網和機槍塔封鎖,還可以往哪裡前行?

西伯利亞的冬季恐怕台灣讀者很難想像──九月開始下雪,冬日長達半年,日照只有數小時。夜裡的「正常」氣溫大約零下二十到四十度。這個氣溫的意思是,香蕉會堅硬如鐵槌(真的可以釘釘子),滾沸的熱水也會在瞬間結成碎冰。

戰爭的滋味:為食物而戰,重整國際秩序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戰爭的滋味:為食物而戰,重整國際秩序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但是寒冷的可怕遠遠比不上飢餓。其實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是一場與飢餓搏鬥的戰爭。史學傑作戰爭的滋味就描述,二戰後期許多國家陷入嚴重匱乏,平民用盡加工和調味,把難以下嚥的昆蟲、海草、樹根塞進乾癟的嘴唇,而那些耗盡糧食、在艱苦死亡戰線中掙扎的軍人,只能吃下敵國士兵的新鮮屍體……

所以還未從饑荒恢復的蘇聯,當然不可能提供足夠的食物。總是處於飢餓狀態的西伯利亞戰俘們,用盡各種機會尋找可以補充熱量的東西。陳以文曾經欣喜若狂地從農場上撿回棄置的馬鈴薯,沒想到下鍋後瞬間化成混濁黃水,原來只是被嚴寒結凍的馬糞!其他人則是帶回路邊倒斃的狗屍,他們把狗的睪丸切片,當成火腿燻烤、滿懷感激享用。

當然,《零下六十八度》也有一些,事後回想能會心一笑的回憶。年輕的陳以文在戰俘營中第一次深刻體會所謂「文化差異」──日本軍人對長官絕對服從,可是全身體毛的俄羅斯大兵,偷竊窖藏食物、私通女性囚犯,面對上級責罵的當口還能夠散漫抽菸談笑。德國戰俘也不像日本士兵那樣「溫馴」,如果勞動超時,他們會罷工抗議,甚至還有人成功逃出戰俘營。

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

另外,戰勝國所強加的所謂「民主運動」,也讓陳以文大開眼界。當時蘇聯政府積極提供馬列主義教材,鼓勵日本士兵反抗軍官特權,並且藉此宣傳共產社會思想,為枯燥單調的戰俘營掀起相當波瀾。描寫二戰日本士兵生命史的《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就對於當時每晚召開批鬥大會、俘虜們彼此喪失信任的狀況,有非常生動的描寫。

諷刺的是,這位見識到、並驚訝於歐洲人身上很不相同氣質的「日本士兵」陳以文,很快就要面對更大的認同錯亂。經過密集交涉,蘇聯同意漸次遣返日本戰俘。1948年,陳以文終於離開戰俘營,在海參崴搭上傳奇輪船「信濃丸」(孫文、漫畫家水木茂都坐過這艘船),準備「回歸祖國」。然而,回到日本後,他卻被當局告知,他與其他「台籍日本兵」一樣,國籍依照戰後條約要改成「中華民國」。於是陳以文與其他那些根本不會說中文、甚至在中國戰場上直接為皇軍效力的台灣士兵一起,坐上了前往中國上海的遣返輪船,又費了好多好多波折才回到久違的家鄉台灣(當然也有隱瞞出身,寧可留在日本的台灣士兵)。


傳奇輪船「信濃丸」(圖片來源/wiki)信濃丸。(圖片來源/wiki


本書主要記錄陳以文在西伯利亞的經歷,但是讀者也請放心,這位命運乖舛的少年,返家後終於獲得了幸福人生。本書作者是陳以文的孫子陳力航,追憶小時候祖孫倆人在木板床上,阿公當做睡前故事所講的北國冒險經歷,再蒐集相關史料撰寫而成。

1977年,兩鬢已白的陳以文終於再度前往東京參加中學同學會,並與戰俘營老友恢復連繫,參加「八戶會」、「久凜會」(即訓練隊和戰俘營的難友組織),此後並頻繁保持書信連絡。


aaaaaa1988年6月,陳以文(前排左三)參加八戶教育隊戰友會。(圖/《零下六十八度》內頁)


陳以文晚年對於自己身上日本時代的「追尋」,顯然我們能同情地理解。既然這輩子最驚心動魄的遭遇發生在那片寒苦遼闊的西伯利亞草原,那麼,三十年後渴望與老友重逢、把酒憑弔往事,再自然也不過。

為何老一輩台灣人有許多人懷念、親善「殖民政權」?《零下六十八度》不只寫出「台籍日本兵」在北國的遭遇,更側寫了因為時代轉換,台灣人在天皇旗下的認同矛盾──儘管戰爭記憶悲痛慘烈,但那個名為「祖國」的事物,總是深深連結於自己魂縈夢牽的青春歲月。


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後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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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當代文學、大眾文化的重度愛好者。
人家告訴我:「要有自己的想法。」然後我拚命點頭,覺得自己從來都沒聽過這麼有道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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