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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訥/烹人心痛的人生整理魔法──讀馬欣《邊緣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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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我著迷過Netflix實境秀《小房子大天地》。節目由兩位小房子(Tiny House)達人為美國「微屋族」建房圓夢。近幾年流行起來的「微屋運動」,在經融風暴後,從崩盤的經濟與房地產長出來;也從地球暖化,減緩能源浩劫長出來;更從高齡社會,預演不拖累子女的老年生活長出來。原因多種多樣,總之都是危機中生長,減少家的占地,爭取更大的天地。為了拖著房子自由上路,案主們被逼著拋棄的不僅僅是物件,當然還是記憶,是關係,是羈絆。於是,目睹一個人怎麼確認長長一段人生哪些是可外於他的,便是實境秀的看點。但斷捨離不總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魔法,也有如來自德州、必須丟掉大房子與好室友的女子,哭倒在建造中的小房子裡,突然懷疑自己真能這麼簡省過活。

爭取天地的條件,原來在於讓位,節省會痛。

讀馬欣《邊緣人手記》像看《小房子大天地》,是她繼殘酷自剖的《階級病院》之後,另一部烹人心痛的人生整理魔法。於是,我們看她在散文省去占地,把「家」縮到最小,用電影用閱讀用寫作自白,為節節敗退的自己在荒蕪的階級病院中,多爭取一本地下室手記。

邊緣人手記:寫給在喧囂中仍孤獨的我們

邊緣人手記:寫給在喧囂中仍孤獨的我們

階級病院

階級病院


但馬欣的節省絕不是哭倒小房子的痛法。過早遭逢巨變的小孩,形容致命的早熟的目擊家變的那一瞬,竟不是高樓轟然倒塌,大型爆破場面。成長僅僅是安靜的疏離的一顆長鏡頭:「那一天你如常起床,它也不是你最挫折的一天」。以至於這本散文裡,女人多年後在電影院觀看《四百擊》片尾,鏡頭追著男孩安東向大海奔去時那漫長的回望,才遲來地鏡相折射出還被留在岸邊,孩童樣的自己。

多麼平凡無奇的一日,突然長大是這樣一回事嗎?關於成為大人,或可視為馬欣以寫作永久追擊的命題:「所謂大人到底是什麼?」在《猜火車》影評中,她引作家勒瑰恩的回答:「成人不是小孩死去,而是小孩倖存。

馬欣採訪,作編輯,寫影評,當樂評,旁觀眾生相,只是少寫自己,要到《階級病院》讀者才尋出一些倖存下來的她的身影。

「倖存」與「讓位」之書

但她寫電影也總有如為自己蓋防空洞,寫怪胎寫反派,考當代人之寂寞,讓角色們連同她的影子一起揣進洞裡。

但正是習於從門後探出半顆頭的女孩躲得夠久,向內看便能如此安靜深邃。此刻重讀馬欣幾年前寫《猜火車》影評評《猜火車2》,其實也像見證她為誕生於未來的《邊緣人手記》折返跑,「周而復始的海浪拍擊」後,在沙岸上淘洗出燙腳的玻璃碎片。有時讀寫作的私密告白,會忍不住為散文者暴亂的刀法心驚膽顫;但馬欣的袒露令人放心,因為寫在此刻,是她寫了那多別人的人生,長久臥底以後,赤腳練習踩過無數次玻璃碎片,一種澄明的清創。

所以,當時間讓問題從「我們沒有變成自己討厭的大人」演化到「就算你沒有變成你討厭的大人,你又變成了什麼?」必須是此時,與惡搏鬥的距離才會變成:「選擇是時間殺你,還是你殺時間?」因為「到了一定年齡,你要對抗的只有你自己」。過去那些為角色寫下的文字,逐一來到自己面前,終於成為馬欣生命的註腳。

所以,或許可以說《邊緣人手記》是一本「倖存」與「讓位」之書。也必須是倖存下來,長年不斷讓位,連自己都能讓出去,「自帶地下室」的小孩,才能確認哪些畢竟是不能出讓的。好久好久以後,在漆黑的電影院裡,馬欣找到了屬於她的觀看距離,用或許仍有些刺痛但已稍稍可以接受的坐姿,為曾經一起寂寞的怪胎們,寫就一本成人的恐怖片觀影指南。

《邊緣人手記》是一本孤獨到恐怖的書啊。因為所有悲壯的叛逃到了中年,都是無人注視「浩浩蕩蕩的孤單」。目光世故又清明的散文寫作者,自剖時大約都曾舉棋不定:是否創傷的揭露,歸根究底都僅是自己的大海與潮汐,對他人而言畢竟無足輕重?若真是如此,為什麼要寫作呢?

馬欣用倖存者的方式給出回答,在《邊緣人手記》的敘事策略上,再一次讓渡自己。她經常選用第三人稱,寫「我」的痛都像社會學參與觀察法。這個11歲就開始分裂出去,否則無以為繼的自我,讓馬欣訴說這一生的災難幾乎像是《猜火車2》變態男(Sick Boy)對馬克懶登說的:「你就像自己青春的觀光客(You're a tourist of your own youth)。」

《猜火車2》的變態男(Sick Boy)與馬克懶登。


從自己的陣痛裡分娩出第三人稱,7歲的馬欣獨自撞見爸爸與保母祕密戀情後,人生第一個故事就成了重大事故。那一刻,她從舔著冰淇淋,無憂穿行大洋房的小小孩,瞬間變為父母婚姻慘案的證人。囡仔有耳無嘴,她於是駝著祕密安靜前行。其實長得再大,誰又明白無人知曉地成為目擊者後,怎樣反應才算得體呢?破產,外遇,離家,父親持續從馬欣人生撤退。她寫家族男人走著走著都會消失,她寫家族女人愛著愛著也會消失,樹之將倒的家,如果美與怕窮的意志都是可以一搏的賭碼,那一一從牌桌邊離散的這些男人女人,最後還剩什麼籌碼可賭呢?

臥底與寄生的微屋運動

馬欣說家是「聚時也將散」,覆巢下她不是完卵。於是一個小孩只能這樣運算:失去竟是那樣疼痛,一定是一開始擁有太多。成年人的失去可視為與命運一較長短後的敗場,認命與否自己都得生出肩膀。但一個孩童的失去,就僅僅是剝奪,再無其他。

如果關係從來向死而生,有膽進入,就如口袋時時藏匿短刀,伏夜而行。馬欣的第三人稱敘事,讓她不必在母親驅逐父親的全家福油畫中找原諒,也不必從父親困獸猶鬥的風水陣裡找富貴。小女孩生出另一個自我,把自己的災難當恐怖片看;成年後持續「在現實中臥底,在電影中寄生」,就能畫下逃生路線。可逃著逃著,終於連自己也生份了。

《邊緣人手記》是馬欣打造的避難室。有時分裂出的「她」會暫時退行,迎回第一人稱,如匆匆逃離事發現場後停下,怯怯探出一張「發生了什麼事呢」的臉。她把自己寫成了《顫慄空間》中的茱蒂佛斯特,是女兒,也是密室外殘忍追殺者。寫作做為她替讀者在密室挖出的一方監視螢幕,我們得以看到,每個斷然長大的小孩,大約都會停在某個歲數。一切從邊緣向風暴中心的回溯,都是好不容易長出一點折返的力氣,對被留在岸上的孩童,給予茱蒂佛斯特式的一喊:「等著,我來保護你。」

《顫慄空間》中的茱蒂佛斯特。


所以,為什麼要寫呢?馬欣在散文裡說了一個採訪時偶然與女明星交換躲貓貓的故事。女明星於家變後的人生不斷躲貓貓,是因為曾經被拋下,多想被找到;但馬欣躲貓貓卻是因曾經被拋下,於是太想被遺忘。

但徹底被遺忘,簡直無人尋覓的孩子,往往連躲都不必的。

終究還是想要被理解的吧,於是發出了聲音,於是寫字。馬欣自白,躲藏的核心不是因為習於「讓位」,而是希望時間停留在大離散前,在她蓋起防空洞前,多想要有人不必離開,多想有人陪她躲藏。

那麼,一如馬欣自剖看恐怖片的愛好,是在情緒也讓出去之後的日子裡,有片中人替她尖叫。恐怖片看多了,就知道在哪個轉角應當準確被驚嚇。可是,她太明白命運大抓捕前並不會仁慈地喊:「躲好了沒?」或許,《邊緣人手記》便是這樣的寫作,是一本馬欣寫下命運的恐怖公式,暗中替邊緣人尖叫的書。那麼,或遠或近的,在被巨大未知找到之前,躲在防空洞的小孩們,會想起這世上還有其他臥底,和自己一樣,「歲月靜好,屏息過日。」

《小房子大天地》裡拍攝過一對伴侶。丈夫是消防員,妻子是廚師,原來建在山丘上的大房子被加州野火燒盡後,邀請達人原地造小房子作新居。和其他想輕裝上路的案主們不同,這一對夫妻迫切央求,小房子能不能設計成容納原來生活的樣子?即使空間迷你,但他們什麼都不想丟下。原來,廚師妻子每週末都勤於煮食,宴請來訪朋友們,但屋毀以後過不了這樣的生活了,他們多想念整間房被香味與笑聲撐滿的時光啊。是的吧,當野火驟然燒去看似無關緊要的「生活風格」,真不是爐灶另起就能輕易了事,火光中化成灰燼的還有一個人的「身分」。身分被奪去的人,會長久地在窄小的梯間裡兜攏著過去生活的全部,層層疊疊,那麼擠迫又那麼清冷。

那麼,《邊緣人手記》是馬欣的「微屋運動」吧。她用寫作徒手向內挖洞,爭取空間。經年積累的礦石是那麼堅硬,當我們走到隧道盡頭,馬欣會等在那裡,張著圓圓的眼睛,小心翼翼張開滿是血痕的手問:我在這裡,你也是嗎?

邊緣人手記:寫給在喧囂中仍孤獨的我們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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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5年生,城市裡的鄉下人。清華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中研院文哲所博士後。創作以散文與評論為主。著有《幽魂訥訥》,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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