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愛發電」不是口號，而是他們真實的處境──《扭曲的正義》寫下台灣檢察官的心累日常-#性平閱讀-OKAPI閱讀生活誌

打開電腦螢幕來寫這篇書評的時候，雙北市已經進入第三級防疫警戒一週，而我的兩隻貓咪，也正式進入青春期（都發情了），每天我都在雙貓此起彼落的淒厲嗚鳴聲中，嘗試改論文，寫稿，閱讀，對著鏡頭講課，沒完沒了地回郵件，沒完沒了（且揮汗如雨地）煮飯，洗碗打掃，伺機補貨生鮮食品，伺機把垃圾拿出去，並且在所有行動之間，噴噴噴噴噴酒精。

扭曲的正義：檢察官面對的殘酷真相，走向崩潰的檢警與媒體

在宅勤務幾天，我感覺自己如八爪章魚奔流不停。這，不知道能否類比《扭曲的正義》書中，檢察官的心累日常？

一般基層檢察官的一天是怎樣的呢？從上午到地檢署開始，檢察官就是埋首卷宗、開庭、與警察討論案件，整天少則接十幾通，多則幾十通電話，有無數的公文、傳真行文等候批示 […] 各類值班相當精實，內勤負責詢問拘捕到案之人犯，負責核票，外勤驗屍 […] 還有指揮專案的任務，因為偵查中法定拘束人身自由不能超過24小時，檢警共用，人犯往往要到天黑後才會被送到地檢署，漏夜、通宵開庭是地檢署的日常風景。(p.49-51, 68)

檢察官很辛苦。不過一般沒什麼人知道檢察官在幹嘛。尤其，分得清楚法官跟檢察官不同的，實在不多。

檢察官的法定工作為偵查、公訴與執行，也就是國家請來負責刑事案件的小精靈。小精靈這比喻不是胡亂選的，台灣的檢察官人數很少，工作卻很繁重，平常其實不常見（他們也不愛到社會上走動，怕人關說），但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偷拐搶騙燒殺擄掠，檢察官就來了。

來了來了，帶著警察憲兵檢事官調查局，從山上輕輕的爬下來了。（爬也不是比喻，我有個檢察官朋友，最近專辦環保犯罪，搜索時都在鑽下水道，爬垃圾山。）

除了偵查，檢察官負責刑事公訴——在收集事證後，確認被告有犯罪嫌疑，就由檢察官起訴，案件正式進入法院的審理程序。換句話說，從眉頭一皺發現案情並不單純，到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出犯罪證據，再到出發逮人，施以各種強制處分，再到案件正式進入論處程序；檢察官是那個首先面對社會輿論，肩負受害人傷痛，在第一線帶領警察面對犯罪行為人（黑道、高官、巨賈）的人，也必須在法庭上一路追訴至終。

具影響力，工作如此繁重，但平常又非常低調的檢察官，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群人？

《扭曲的正義》是本土第一本法普書籍，忠實呈現第一線檢察官的生活與工作。這本書其實是作者吳忻穎告別公職之作，點滴紀錄她過去在檢察官崗位上3年9個月的所觀、所思、所想。

檢察官的工作性質使然，若沒有一點正義凜然之氣，很難把這份差事做好；吳忻穎的正氣浩然，書中眾多細節昭然若揭。從其大膽細心辦出警界騙票案，收服鴿子界眾多小耳朵與粉絲，再到檢察同仁相濡以沫，前輩後手稱許其案件品質良好。這是一位真正專業的檢察官。

不過，《扭曲的正義》最是正義凜然的部分，是作者言所當言，直指檢察體系本身的諸多問題，包括資源嚴重不足，畸形的升官文化，與記者、警方交相賊——可以清楚感覺到，作者帶著極高的自我期許進入檢察體制，也非常堅持她所信仰的法治理念。

對圈外人讀者來說，本書如寫實紀錄片，給了許多栩栩如生的細節，讓人身歷其境檢察官的心累日常。其負能量之強，幾乎可以感覺到封面要浮出警語，「極可能引發不快，請讀者斟酌自身情形讀用」。

檢察官的疲倦，是一種結構的必然。從法務部網站公布的數字上來看，全國檢察官約1400人，在偵查第一線的只有1200人；但是，全國地檢署每年約有50萬件偵查案件。很簡單的除法，每個在偵查線上的檢察官背負超過400個案子。另一項數據，是每個月每個檢察官的新收案件，40到80件不等，多則超過百件。一個月只有30天，如果要「收支平衡」，他們不眠不休，一天也要結掉1~3件，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務。遑論案件有大有小，小的案件或許還可以仰賴警方，但大的案件，從發現、收集事證、發展到收網，顯然不是單純投入時間就必然有結果。

（圖片來源：法務部）

檢察官的資源也相當有限。《扭曲的正義》紀錄眾多例子，有些好笑，有些心酸，有些令人傻眼。好笑如地檢署為了省錢，冷氣限時開放。所以檢察官早上八點半上班，要等到九點才有冷氣吹，五點半冷氣就斷電，一直到七點才恢復，而且只能吹到九點。有誰能在五點半準時下班？加班不到七點就熱濕了內褲（p.61）。另有網路速度超慢，百人機關只配 16M 頻寬，有同事實測辦公室網速，只有 2.4M。（這是21世紀的台灣嗎？）

令人心酸的例子，如精神鑑定。涉入刑事案件的被告，很多都是社經弱勢；有時候，甚至也有精神障礙。從法律的觀點看來，以刑事懲罰精神障礙者並不合理，這樣的犯罪嫌疑人，需要的是治療，而非懲罰；懲罰沒有意義，也不會有效果。

作者記錄了在離島處理過的一則司法精神鑑定案件。她注意到一位慣竊被告的狀態有些奇怪，有焦慮、衝動、失眠、輕微自殘的行為。作者把被告的歷來卷宗全部調來，研究他的行為模式，發現他有些竊盜癖好，而暴力傾向是在強制工作出監後出現。被告曾經宣稱自己有精神疾病，但拒絕治療、說詞反覆。為了正式評估被告的狀況，檢察官費盡千辛萬苦，找錢、喬人，終於趁著通緝被告到案之時將其送去醫院。

後來，醫院鑑定報告明確指出：被告有輕度智能不足，罹患思覺失調，並且酒精耐受力極低，這讓他很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很難考慮行為的後果。不過，「如果病患能夠戒酒，定期服用抗精神病藥物，應該可以減緩（犯罪）發生的機會與賜處」。(p.63-65)

這份鑑定報告終於釐清，他需要的是治療，而入監服刑沒有辦法矯正他的行爲。刑事處遇反而會讓被告的精神狀況惡化，加重他的暴力傾向。這種刑事被告本身也是弱勢者，因犯罪而落到檢察官面前——檢察體系卻未必有資源、餘裕，理解被告的處境，找出被告真正的犯罪原因。

檢察官「用愛發電」不是口號，是他們真實的處境。過勞的工作環境，巨大的心理壓力與情緒勞動，非常有限的升遷機會，其實沒有特別高的薪水——這樣一份工作，其物質報酬確實遠遠比不上眾多有形無形的付出。不足的部分，必須要由檢察官自身的熱情補足；無論是正義感，將犯罪者繩之以法的成就感，社會大眾的肯定，或者只是一份個人單純、正直的初心。

人人都愛看舶來警匪片，卻很少有機會聽聞自己島上的犯罪故事。台灣的檢察官從民主化至今，其實也有輝煌的歷史，有大氣魄的領袖，有無名英雄，有堅守崗位的在地將領。現在，更多的是像《扭曲的正義》所記錄的，平凡而偉大的第一線司法人員。這些檢察官謹慎而正直地守在工作崗位上，巧婦為無米之炊，在眾多壓力下，嘗試踩緊法治國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