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四方形的開本,薄薄的彩色圖文版面配置,類似「中國民間故事」那樣的系列名稱。可能在古早年代還叫做博愛路的「南一書局」買的,要不然就是在當時還稱之為民權路社教館,也就是整修之後的古蹟「公會堂」,偶爾會有頗具規模的「書展」。南一書局後方鐵軌震動的情境下,或是從社教館午後安靜的書展賣場,把林投姐和虎姑婆帶回家。
恰好住在鄉下的阿公有個妹妹,我們稱呼為「二姑婆」,二姑婆纏小腳,穿著古衣衫,長髮盤在腦後成一個髻,幾乎是故事書裡面的虎姑婆類似裝扮。當時還未上小學的我,內心私自把虎姑婆的模樣跟二姑婆劃上等號,每次跟長輩前去探視二姑婆,只敢躲在廂房門邊,偷偷聽大人對話,不敢走入房內,害怕二姑婆突然變成虎姑婆。
而今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真是愚蠢,但也可能是膽小。
即使膽小,卻仍喜歡看恐怖小說,後來也自己到郵局劃撥買了「西洋鬼故事大全」,趁著白天陽光刺眼,坐在通風良好的屋內閱讀,自以為陽氣很盛,所謂鬼啊,幽靈啊,不至於從書裡面跑出來嚇人。
所以,各式各樣的鬼,西洋的,東方的,沒有五官的,伸長舌頭的,偽裝成人類,或坦蕩蕩就以鬼的模樣來嚇人的……。也有穿著清朝官服的疆屍,長頭髮遮臉的白衣女鬼,或是可以浪漫唱歌的幽魂,或是像電影聶小倩一樣,勾引人類的豔鬼……
也許是透過小說閱讀,理解「陰間鬼界」終究還是帶著陽世的遺憾或悔恨,對於鬼魂或幽靈的實際形體,反倒沒有懼怕的情緒,而有了同情的牽掛。
姑且這麼認為,倘若在死後沒有遺憾,應當是去天頂當神了,或是重新輪迴到人世過活,否則就只能帶著怨念在人世徘徊,但是陰陽之間的種種,倘若沒有小說的抒解,就只能靠乩童或觀落陰了。
近幾年,我很愛「朱川湊人」的恐怖小說,但要說「恐怖」好像也不是那麼讓人懼怕,他的小說情境,悠悠忽忽,罩上一層迷霧般的意境,那些鬼或魂,都有心事,都跟人間有辛酸的牽連,也因此閱讀之後,每每讓人疼惜,有那種人鬼之間如友情牽掛的情感在裡頭。
最近則是二度挑戰京極夏彥的小說,首次挑戰應該是在五年前,據說是極為暢銷的小說讀本,不曉得為何,我在前幾頁就敗下陣來,好像完全沒辦法適應投手球路的打者,或是完全摸不透主審好球帶的投手那樣,最終只好豎起白旗,僅僅在前面幾頁留下指紋,就充滿歉意,從京極夏彥極為特殊的文字意境之中退場。
五年之後,第二度挑戰京極夏彥,這次是八個互不相干的短篇,第一篇開始,我就入迷了,完全沒有適應球路的問題。
一個離婚男子,回到與前妻投宿過的老旅館,當時發現旅館庭園埋了一隻尚有人體餘溫的手,多年經過,依然在原地,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個很少休假的上班族,回到少時曾經住過的城鎮,暌違三十年,撿拾那些已然模糊的記憶,發現不久之前在都市猝逝的中學同學,站在街邊,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一個獨居在公寓的女子,發現床底下,有一張臉。被擠壓的臉,會哭泣的臉,床鋪移動之後,被壓得更扁的臉。
放學回家的小學生,被一個從校門邊泥水溝冒出來的翠綠色怪物追趕,怪物嘴裡說著意義不明的話,朝著各方向發出嘔吐般的聲音。
喔,我發現了,日本小說界除了伊坂幸太郎的碎碎唸筆法之外,京極夏彥的碎唸功力也別樹一格,只是京極夏彥的碎唸有如敏捷的短打,毫不拖泥帶水,又有迂迴的節奏,有時候借位主角第一人稱,感覺是京極夏彥的自言自語,這倒是特別。
譬如,伊坂幸太郎的碎唸之中,頻繁爆出讓人讚嘆的想法或終其一生也想不到的譬喻,京極夏彥在那些究竟是靈異或是恐怖還是人類自己庸人自擾的情境敘述中,也同樣冒出讓人拍案叫絕的語句。譬如一對兄妹討論著隔壁住一位怪人「中原先生」,會在院子裡大便,會直挺挺站立在門柱上方,一旦被鄰人投訴,卻也禮貌道歉,「我覺得比起說得通的怪人,說不通的普通人更要難搞多了。實際上,有些人不管說什麼都講不通,而且還意外地多,這種人經常讓我挫折萬分。」
所以,恐怖的,到底是鬼?還是人啊?
經歷從小到大的恐怖小說閱讀訓練,偶爾在深夜的後陽台收衣服時,會「假鬼假怪」幻想一個臉孔從陽台欄杆浮上來,或是明明自己把衣服掛在和室門樑,猛一開門,誤以為是什麼鬼,吊在那裡,前後晃蕩。
我們不是被鬼嚇到,鬼無意嚇人,嚇人的,應該是對未知的恐懼吧!一旦互相理解,也就無所謂恐懼了。
傳說中的鬼月快來了,那麼,就歡迎鬼界朋友們,重返婆娑世界,開心一下吧!
米果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部落格【私‧生活意見】。最新作品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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