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是林芙美子1951年四月出版的小說,兩個月後,她因心臟麻痺去世,享年48歲。1955年,導演成瀨巳喜男將之改編為同名電影,小津安二郎曾說,他無法拍成的電影就是溝口健二的《祇園姊妹》與成瀨巳喜男的《浮雲》。據日本電影史大師佐藤忠男的說法,成瀨對此說也頗為得意,喝酒時常說起這段讚美之詞。
林芙美子與小津安二郎都是1903年出生,成瀨巳喜男則是1905年,他們都是同一代人,透過三人的人生經歷與作品風格的相互參照,恰可一窺《浮雲》小說版與電影版的差異。
創造藝術品的小津vs. 窺見殘酷家務事的成瀨
和小津的電影之路與作品相較,可以看到成瀨將自己貧窮出身的人生經歷注入作品當中。
成瀨與小津同樣從松竹蒲田片廠出道。小津24歲時就開始擔任導演,成瀨則是25歲執導演筒,表面上看來,兩人在電影路上同步起跑,成瀨卻坎坷許多。因為家貧,小學畢業後讀了兩年培養就業技術的技職學校,畢業後,在友人介紹下進入松竹,從小學徒做起,而後當了好幾年副導演,共計10年才終於晉升為導演,小津則只花了4年時間。
對於兩人作品風格的差異,佐藤忠男的說法是,小津電影是中規中矩、在一定形式中產生的藝術品;成瀨作品則如路過小巷裡,無意間窺見開著門的人家的生活片段。小津的經典之作《東京物語》可視為一個參照座標。老夫婦從故鄉遠到東京看兒女們,當醫生的長子忙於工作、長女嫌父母來住麻煩,只有已逝次子的遺孀紀子(原節子飾)願意花時間陪伴老夫婦。一趟東京之行,帶出戰後變化中的東京以及兒女們的生活狀況與性格。
就主題來說,成瀨根據林芙美子1936年作品改編的同名作《稻妻》(1952)或可與《東京物語》相較,「稻妻」意思就是「閃電」,跟《東京物語》同樣聚焦某突發事件對家庭關係所帶來的衝擊。小津有御用演員原節子,成瀨則愛用演員高峰秀子,她倆同屬「四大女優」之列。高峰秀子所飾的清子,與母親、兄姊同住,不過,二姊夫的過世,為家庭關係帶來衝擊,因為二姊獲得保險金之故,兄姊紛紛開口借錢,連二姊夫生前的外遇對象也帶著小孩前來要撫養費。身處暴風中心的清子,最終離家在外租屋。
小津電影最著名的手法之一就是長鏡頭,鏡頭經常對準家庭內部的某個空間,就像極富禪意的藝術品,但是,這也是限制之所在。小津電影裡的家族關係,基本上是處理某個框架內的問題,就像原節子飾演的女兒為婚事煩惱、或笠智眾飾演的獨身父親是否續絃等。成瀨就是窺見他人生活的路人,家貧出身的他看到的是最現實的一面──金錢,此外,也有跨越家庭框架的不倫等問題。
林芙美子筆下永遠的「無能男」與「獨立女」
林芙美子的作品被翻拍為電影的共計21部,成瀨就翻拍了《飯》、《稻妻》、《妻》、《晚菊》、《浮雲》與《放浪記》等6部,是翻拍最多的導演。林芙美子19歲就來到東京過著流浪般的生活(此刻成瀨也剛進松竹當小學徒),做過女工、女服務生以養活自己,而後將自己在東京的貧困生活與所見的幽暗人性寫成《放浪記》,1928年在《女人藝術》雜誌連載時便引起讀者迴響,1930年出版後不僅奠定自己的文壇地位,也接續創作多部作品。
《放浪記》雖有「販賣貧窮」的批評之聲,不過從日本社會脈動來看,1917年京都大學教授河上肇討論日本貧窮問題的《貧乏物語》成為暢銷書、日本共產黨在1922年、1926年兩度結成,再加上1929年全球經濟恐慌的衝擊,可以說,林芙美子個人的貧乏生活恰與時代共鳴。《放浪記》裡,我們看到時代的空洞、貧窮的屈辱、流浪的生活。生存的窘迫現實,正是成瀨與林芙美子關注的共通點。
然而,面對窘迫,人是甘於命運支配?還是力圖打破現狀?
林芙美子筆下的男性都個性軟弱、無力改變現實。在裏巷穿梭窺見他人生活的成瀨,看到各樣女性的人生,如改編自林芙美子作品《上樓梯的女人》裡的寡婦、《銀座化妝》裡的女服務生等,她們為求生存性格獨立、敢愛敢恨。《浮雲》裡的富岡與由紀子,就是典型的「無能男」與「獨立女」組合。
上樓梯的女人
銀座化妝
兩種浮雲:小說與電影的差異
《浮雲》在日本被視為成瀨的最佳作品,女主角由紀子是高峰秀子主演,男主角森雅之則是演過黑澤明《羅生門》與溝口健二《雨月物語》的實力派演員。男女主角的精湛演繹奠定經典地位之外,林芙美子的故事設定也扮演關鍵。
戰後,日本表述戰前戰後景況變化的作品不在少數,主角從回到日本的士兵、女性未亡人到孤兒所在多有,《浮雲》特別之處就在於加入由紀子受農林省聘用到越南擔任打字員。這樣的設定有個延伸效果,越南的異國生活如昔日美好歲月般的存在,恰與男女主角在戰後日本社會的生存窘狀相對照。成瀨的電影裡外景一般來說不多,不過,為突出小說意象,在電影《浮雲》中,成瀨將小說中越南的異國情景立體化(實際上是在伊豆拍攝),與之對照的,是戰後日本尚處於克難狀態的城市空間。
小說與電影最大的差異,在於結局情節的詮釋。富岡歷經種種的失意,最後回到農林省所屬的偏遠小島工作,女主角由紀子也隨之前往。看來是兩人窮途末路下新人生的開始,未料,途中由紀子生病,最後病死。電影版《浮雲》裡,陪在一旁的富岡痛徹心扉,頗有對過往大徹大悟之感。不過,小說版裡最後一句話是「富岡感覺自己就像一片雲,一片可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淡淡地從世上消失的雲。」富岡在由紀子死後頓失重心,再度重回過去耽溺於酒精與女色的日子。
《浮雲》小說與電影版的詮釋略有不同。(圖/《浮雲》劇照)
小說《浮雲》可以說是林芙美子在心臟病煎熬下,將自己的虛無人生觀傾全力寫成的作品。成瀨是個溫和的人,據說他在拍片時總能維持平和的脾氣,電影版《浮雲》未嘗不是另一種溫暖的詮釋?就像《稻妻》的小說版,結尾是在一個陰鬱的雨天裡,女主角清子最終思索出人生新方向,但電影版裡,成瀨卻給了更為溫暖的結尾,陽光普照下,清子踏出人生的新步伐。一個浮雲,但見兩種人生!
李政亮
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著有《拆哪,我在這樣的中國》、《中國課》、《拆哪,中國的大片時代:大銀幕裡外的中國野心與慾望》、《從北齋到吉卜力:走進博物館看見日本動漫歷史》。散文作品收錄於《九歌109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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