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偵探｜10月號大來賓 李豪：看見那藏得太深就連自己也忘記找回來的愛

我一直覺得犀利的小說最重要的部分在於敘事調度，一個章節、一個段落、甚至一句話，都各司其職地躍然紙上，宛如在腦海中播出一齣電影。與其說是小說情節吸引著我是否繼續閱讀，不如說是它全自動地放映，我只能坐在觀眾席上，不由自主地凝視著劇中人物一舉一動。

百花

《你的名字》製作人、《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作者川村元氣的小說新作《百花》，就是這麼一本幾乎可以預料，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的動人故事。

從第一句「打開門，眼前是一片黃色的天空。」開始，立即浮現出畫面，接連一整個段落，日本的街道、鋼琴的聲音、煎蛋捲的熱氣，多條敘事快速拼貼，我也正享受著在腦海裡扮演著導演的滋味，各種鏡位、畫面不斷蒙太奇，遠景，鏡頭平移推遠，特寫，女主角時而獨行踽踽，時而在鞦韆上搖搖晃晃，然後，高樓大廈應聲倒塌，煙花綻放。哇！這是一個多麼奇幻，又瀰漫著懸疑感的開場，然後瞬即黑幕，斷在最撩撥心弦的部分，令人不得不繼續看下去，好釐清這一切混亂。

由於女主角名為百合子，毫無懸念地在腦海裡邀請同名演員石田百合子出演，而男主角葛西泉，她的兒子，我則私心安排新生代男演員金子大地出演，高冷的外型，卻藏著溫柔內斂的情感。故事接續，便由西裝筆挺、整齊衣著的泉登場，拉回現實。

鑰匙緩緩地轉開家門，迎面而來的是昏暗凌亂的玄關，泉看著與印象不一的老家，往事若有似無地浮現，反覆呼喚卻又遍尋不著母親的身影。小說的第二個場景，又再一次為讀者埋下一顆謎團重重的種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前一秒是水槽裡杯盤狼藉、蚊蠅四飛，泉試著打開水龍頭沖去油汙，下一秒瞬間跳接，同一個水槽，男童打破盤子，露出「糟糕闖禍了」的神情，百合子急忙趕來，反倒不慍不火地安撫著他，這種敘事調度的高明在於同一個場景，卻有著強烈的對比感，不僅說明了現在與過去出現了多大的落差，也同時連結了兩個時空，讓讀者可以理解接著述說的仍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情節。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發覺自已並不是純粹被動地接受資訊，更是一個積極的創造者，憑藉川村元氣的文字風格，既散發著活靈活現的畫面感，又不厭其煩地堆疊各式具象的線索，很容易就能夠編織出戲劇框架，想像力也正在為自己的閱讀體驗服務，這種多重的享受是很難得的。

鏡頭繼續跟隨著男主角泉，在他追憶起童年時以及成年後個別與母親百合子的互動情形，這兩個角色的人格就愈見愈清晰鮮明。這需要仰賴流暢的事件側寫，而不單單是描繪抽象的個性特徵，如此才能夠讓讀者投入地抽絲剝繭，一瞬間相信真有其人而去猜測動機，到後來恍然大悟，這些混亂都來自於失智症，再回頭去想，遂完全能夠同理了。

我一邊閱讀，也不自覺將自己投射其中，在某些似曾相識的段落，聯想到同為失智症的祖母，不知道自己下一次還是否能夠被她記住，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次還能有幾次。迫不及待想讀完這場《百花》之旅，想看看故事主角是否能夠導引我領略一些人生的真諦。

人生，彷彿就是不斷得到再不斷失去，直到不知道自己是得到還是失去的多。這是一部關於記憶的小說，母親正在慢慢失去記憶，孩子卻慢慢找回了失去的記憶，一個人的生命故事，也同時會是他的父母、手足、伴侶和共事者生命故事的一部分，反之亦然，即使有朝在這世界不存在了，也會以另一種形式被他人存在著，或許失去並不代表終結，如同歌手張懸在〈關於我愛你〉歌裡所寫的：「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唯有在直視失去之後，才能夠體現出完整的人生，只是那個完整，也定然帶有一些不完整。

電影人出身的作者川村元氣，不僅在映畫圈被譽為亞洲新世代、最年輕的藤井賞得主，他的初出文壇之作更是全球橫掃二百萬冊，屢屢被改編漫畫、日劇、電影和動畫。充滿視覺、聽覺各種感官體驗的描寫，具有深厚場景、敘事調度能力的文風，讀完一本書儼然親眼見證，人啊！那藏得太深就連自己也忘記找回來的愛。

打開門，眼前是一片黃色的天空。

雖然萬里無雲，但也不見太陽的蹤影。我沿著坡道而下，在坡道盡頭的轉角處向左轉。要走快點。泉很快就到家了。和緩的坡道旁，相同大小的透天厝毗連。不知道哪一戶人家傳出了鋼琴聲。那是舒曼的〈夢幻曲〉，好幾次都在第二小節卡住了。對喔，今天是鋼琴課的日子。美久，fa和re要用力彈。慘了，鋼琴課的時間已經開始了。但我必須先去那裡。去哪裡？我要去哪裡？喔，對了，我要去車站前的超市。今晚泉要回家。我要做他最愛的牛肉洋蔥燴飯和甜味煎蛋捲，還要搭配他最愛的番茄。家裡還有美乃滋嗎？還是買一罐以防萬一。泉差不多快到車站了，我要走快點，趕快買完菜回家。空無一人的傍晚街頭，響起了鞋底踩在柏油路面坡道上的聲音。不遠處有一個鞦韆，生鏽的鐵鍊在搖晃，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刻有小孩子在那裡盪鞦韆。這個小公園位在很陡的階梯旁，老舊的滑梯，老舊的翹翹板，老舊的鞦韆。走下長長的階梯就是鐵軌，紅色電車無聲地駛過。蒲公英色的天空下，是一片密集的集合住宅。霧靄朦朧，看不清後方的那片大海。

百合子，妳有什麼打算？回頭一看，發現父親站在那裡。妳先平靜心情，要好好想清楚。母親用手帕擦著眼睛。爸爸、媽媽，對不起，但我無法捨棄這個孩子。雖然我動著嘴巴，但不知道為什麼無法發出聲音，只是吐出乾澀的空氣。既然妳這麼堅持，那就沒辦法了。父親閉上眼睛，轉過身去。母親也跟著父親離開了。我想去追他們，但兩隻腳無法動彈。我該怎麼辦？誰來救我！當父親和母親的背影離去之後，我無力地癱坐在鞦韆上，搖晃著生鏽的鐵鍊，眺望著天空。啪西。我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黃色的天空出現了裂痕，在扁平的白色從天空的裂縫中探出頭的瞬間，地面開始扭動搖晃。遠處的集合住宅就像骨牌般一棟一棟應聲倒下。

泉……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泉！泉！我一次又一次叫著這個名字。啊，泉應該已經到車站了。但是淺葉在等我。我必須去那裡。他在等我。我要去買洋蔥、胡蘿蔔和牛肉，還要買美乃滋。但是，時間來不及了。美久上鋼琴課的時間到了。〈夢幻曲〉的第二小節。fa和re要用力彈。爸爸、媽媽，對不起。帶著白色裂痕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一個、兩個煙火在帶了一抹灰色的黃色上綻放。這些煙火很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只能看到上半部分。當我看著接連發光的半圓時，淚水流了下來。

為什麼這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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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西泉回到家時，發現母親不在家。

他在老舊的透天厝的玄關脫鞋子時叫著「媽」。聲音在昏暗的走廊上響起，前方的客廳沒有燈光，二樓沒有動靜，家裡冰冷，感覺比戶外的氣溫更低。泉拉起了羽絨外套的拉鍊，期待家中的溫暖，從車站一路走回來的身體忍不住發抖。

他走向廚房，立刻聞到一股腥臭味。母親應該站在那裡做晚餐的位置空無一人。打開日光燈，不大的水槽內堆放著用過的餐具和杯子，瓦斯爐上的鍋子裡有吃剩的白菜。向來一板一眼的母親很少會丟著碗不洗，平時總是很勤快地隨手把碗盤洗乾淨。

小時候，只有母親生病睡在床上時，泉才會洗碗。他從小學放學回家後，馬上搬了椅子去廚房，踮起雙腳，用海綿和洗碗精洗碗。雖然只有偶爾才洗，卻好像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般向母親報告，母親總是從床上坐起來對他說：「泉，你好厲害，謝謝你。」

有一次他很高興，隔天早上也幫忙洗碗。結果手一滑，當他意識到自己闖禍時，已經來不及了。他之前就從母親口中得知，那是母親年輕時去九州旅行時買的碗，已經小心翼翼地用了超過十年。母親聽到聲音後衝了過來，看到碗在水槽內裂成了兩半，立刻拿起泉的手問：「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泉的食指尖滲出了一滴飽滿的血，好像有一隻瓢蟲停在那裡。「啊！」當泉發出叫聲時，母親已經把他的手指含在嘴裡。當指尖被溫暖的唾液包圍時，他突然感到愧疚，忍不住難過起來。→→→更多內文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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