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這件事,來自於原始、古老的真誠人性。但是,超級富豪透過慷慨的「慈善事業」來證明自身道德高尚,還能贏得大眾的真心尊敬,卻是晚近的事情。在20世紀初期,美國的新興資本家們壟斷了鋼鐵、石油、鐵路,並用不太道德的手段賺進大把鈔票,貧富差距快速惡化、少數人擁有一切,這些現象在當時激起了大眾和媒體的猛烈抨擊。
為了紓解民怨,鋼鐵大王卡內基(Andrew Carnegie)、石油鉅子洛克斐勒(John D. Rockefeller)等人,開始成立以慈善為目的的基金會,努力把資本家口袋裡的大捆鈔票分配出去──分配那些透過壓低薪資、國會遊說、打擊工會、惡性競爭所賺來的龐大財富。即便如此,當時的人們仍稱呼這類富翁為「強盜大亨」,連羅斯福總統都認為,所謂「慈善」,無法彌補資本家無情掠奪勞工的市場罪惡。
然而,隨著時光過去,「好心的大富翁」到底如何賺取無窮無盡的金錢這件事,好像已不再遭公眾質疑。在21世紀,我們不只是渴望富人的善意,期望他們自願支付貧童教育、興建醫院,同時,還升起一種嶄新的信念:如果「打擊貧困」是一場公共戰爭,那麼最適任的主帥必然是最懂得賺錢的人──儘管貧困的結構性成因,正是因為我們的經濟制度允許生產果實的不正義分配。
《贏家全拿:史上最划算的交易,以慈善奪取世界的假面菁英》就是這樣一本角度新穎、從「贏家」身側取材的調查報告。本書所談的,並非這個世界有多麼傾斜、多麼獨厚資本家階級,而是:創造出驚人不平等的那些人,如何說服整個世界,自己才是解決不平等的最佳人選。
作者葛德哈拉德斯(Anand Giridharadas)因偶然機會,受邀參加阿斯彭研究所(Aspen Institute)的研究計畫,那是一間主要研究商業創新、大企業影響力,每年收益達十數億美元的民間機構。在那裡,作者結識了「擁有私人飛機的朋友」,並受邀到宏偉莊園度假。也在這樣的環境中,作者發現,這些在食物鏈頂端、為數僅百分之一卻控制了百分之八十人類財富的那群人,他們擁有一整套雄辯滔滔、充滿魅力的信念與論述,內容正是關於如何透過「靈活分配、自由進出」的市場機制,來改變這個充滿窮困與不平等的世界。
作者葛德哈拉德斯是阿斯彭研究所研究員、MSNBC新聞節目的政治分析師,並在紐約大學教授新聞學。(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與我們熟悉的「左/右」、「基進/保守」、「改革/反動」的傳統分野不同,在今日,受過良好教育的頂端富人,並不認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在他們愈來愈流暢的自我辯護中,世界的「真相」如下:私募基金和創投公司正在與阻礙人類進步的各種勞動法規進行艱苦戰鬥;Uber或Airbub則替沒有機會的底層提供了簡單方便的「社會連結工具」;而Google與Facebook也沒有竊取個資的嫌疑,他們誠心幫助使用者輕易找到最需要的商品。
換句話說,商業菁英非常聰明地重新定義自己的「道德位置」,將自己描述為真正的挑戰者、夢想家,甚至是「革命人士」。充滿邪惡的一方則是,顢頇的大政府、累進稅制,還有拖垮財政的社會福利。
在這套「將資本階級描述為弱勢與反抗者」的說詞大行其道的同時,當然,也還存在一些,好心做「壞事」,在大學與研究機構中,出於學究氣息而大肆批評自由市場的「知識分子」。
但是這些飽讀詩書的「敵人」,其實不會真正對「富人福音」造成威脅。原因很簡單,由世界級富豪支持而雨後春筍冒出的眾多慈善基金會、募款晚宴、海上高峰會、全球行動計畫的坐席中,非常樂意保留一張柔軟、舒適的坐位,給那些態度尖銳的「反對者」。
你抨擊掠奪性經濟嗎?你質疑跨國企業規避環境法規嗎?你認為涓滴效應只是一種放任企業獨裁的騙局嗎?先別那麼急著如此聲明。在各種「慈善機構」的俱樂部中,富翁們正等著仔細聆聽你的指教,而且2小時演講費大約從十萬美金起跳──唯一的條件是,這類演講請別太讓股東和董事會掃興,或許知識分子們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刻薄的說話方式,少談剝削的機制,然後多說一些,弱勢、底層的人可以透過怎樣的「個人努力」,來改善自己的處境。
此外,在全球商業菁英所發展出來的各種「道德戰術」中,或許最厲害的是,一種據說是「價值中立」的純技術、純程序的語言。這種語言是這樣的:關於「企業」的本質,我們最好少談政治。企業需不需要對員工和所在地區負責?生產商品的流程有沒有造成生態浩劫?是否公開產品的潛在風險或成癮效應?菁英非常謙卑地提醒我們:上述種種無謂的爭辯,妨礙了「人類貧窮的商業解決方案」的出現。
這套「人類貧窮的商業解決方案」其實無比簡潔、流暢。由於人在市場中,會自己找到出路,所以改善「貧窮」的理性方式就是,推廣一種關於最佳獲利的作業程序。
只要我們願意用圖表、收支損益、利潤最大化等等形式指標來取代「道德爭議」,那麼,世界上無處不在的窮人、財務捉襟見肘的非營利組織、還有一直在浪費稅金的國家政策,都可以在「有效理財」的經濟原則中獲得許多好處。在此前提下,人們還可以合乎邏輯地推論:只有「市場專家」才能夠最有效率地安排公共政策──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近年來全球社會普遍彌漫一種氛圍,人們期望「下海」的企業巨人,比如川普、比如郭台銘,他們才會是民主政治的最佳掌舵者。
本書生動描繪了「慈善資本主義」的自我陳述,以及他們收編異議者的利益網絡。之所以名為「贏者全拿」,那顯然是因為,富裕到難以想像的、高度全球化的商業菁英,拋出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他們在奪走全世界大部分的金錢之餘,還推廣一種意識形態,誘使我們相信:縱火犯(創造不平等的人)必然是最優秀的滅火者(改善不平等的人)。
假如用一種省略批判的角度,或許,本書還提供一個有點諷刺的啟示:「慈善」說不定也可以是,反過來傾銷給資本階級、也必定熱賣的高價贖罪券。《贏家全拿》提及了一類位置微妙的資本主義隨扈,儘管這類人並非出身於上層階級,但他們卻嫻熟「富人能拯救世界」之話術,並且贏取了各種「慈善基金」的重要席位。
面對今日地球上愈來愈尖銳的經濟不正義,比任何人都還要「精明」的大企業家族也並非無動於衷,因為這套意識形態,不只安撫了一無所有的多數大眾,甚至對於比例極微的富人自己(以及他們那隱隱作痛的良知),也都是一種「善意的」欺騙。
也許問題一直都比我們想像的更簡單:錢是「怎麼賺的」永遠比錢要「花在哪裡」更值得關注。透過右手無情搶奪、卻用左手大方贈與的「慈善資本主義」,其箴言正如本書的尖銳評論:「鼓勵富人做更多的善事,但是絕對不要告訴他們少做一點惡事;鼓勵他們加入解決方案,但是絕對不要指控他們是問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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